东武七十三年的秋分，天气尚暖。
某个下午，农田之上碧空如洗，木车轮从颠簸的土路上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吭吭“声。两旁杨树挺拔茂盛，雀儿啾啾叫着扑腾着飞过。
驾车的是个胡须泛白的老汉，他皮肤棕黑，双眼圆润，两颊瘦削，面容十分和善。太阳正对着车前进的方向，老汉早热得脱了外褂，只留了白色的底衫。他本是劳作完独自归家，这木车是他的货车，不料这边境偏远之地，竟有一位旅客前来。
客人很客气地搭了他的车，静静地坐在后面。
茫茫田野很快到了尽头，木车在一棵粗壮的柳树下停住，道路就此停止。再往前便不再是田野，而是苍绿的荒原了。
老汉回过身看向那客人，先是吃了一惊。
客人年纪很轻，估计刚及若冠，坐上他车的时候穿着一件无比厚实的雪白狐裘衣，戴大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帽沿缝了一圈同样雪白的毛。如今他汗流浃背，这客人竟然还稳稳地穿着这身厚重的冬衣。
老汉暗道：这人是有什么毛病？
客人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适，雪白的身影好像没有什么重量无声地下了车，向前走过来的时候，老汉甚至感到了一丝邪门的寒冷。
老汉迟疑道：“这再往外去，就没有城或村了······”
这位客人，他是要去哪里呢？
想到这是边境沿线，近期外面又有些不好的传闻，老汉顿时有些冒冷汗。
不能是偷渡的吧？或者，奸细？
裹着裘衣的青年背上轻薄的行囊，听闻老汉的话，身体微顿。
他抬起手，轻轻掀开兜帽。
本该是俊朗无双的青年人，却无法掩盖身体的虚弱。兜帽下的脸苍白干净，眉目清冷，鼻梁挺立，一双薄唇毫无血色。好像全部的活气都靠他那身厚厚的裘衣聚拢，头部暴露在空气的一瞬间，他的周身似乎又冷了几分。
青年望了望前路，老汉担忧地想再说些什么，青年却已有礼地拱手道了谢，不回头地朝前走了。
老汉发现青年的步伐竟然迈得很快，不似他透露出的那虚弱的样子。
病成这样的人，还能活多久呢？
老汉也到了可以窥见生死的年纪，心中惊叹和疑惑不已，他望着那青年离去的背影，喃喃：
“可是前面，真的没有人烟了……”
那里有什么能让人在死之前，还要坚定地前往呢？
老汉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打了个寒战。不知何时视线里已没有了之前那人的身影，老汉恐自己白日见鬼，之后便速速回头，驱车归家了。
*
冰封的湖泊后是黑色的山脉，山脉上压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刺眼的太阳照着，离山尖看起来近在迟尺。
倚山而建一座灰漆漆的城镇，在山脉中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全貌。年代久远的城墙壁上滑溜冰凉的冰层封印了尘土和裂痕，沉重的城门由重重铁锁守护，如它身后的山脉般肃穆庄严。
湖泊不见生灵，山脉一片死寂。
这是一块寂静荒凉之地。
然而如果将视线越过敦实的城墙，一窥神秘的城内，却可以看见与外界完全不同的情景。
“大哥！大哥！——”
遥遥地一个圆圆的脑袋飞快地跑来，那个活泼的身影奔上通往茶楼二楼的台阶，直直冲到窗边的深色方桌前，“砰”地一拍硬实的桌面，他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夸张地叫道：
“——城外来了个客人！”
桌边面对面沉默地坐着两人，都侧靠着窗。
右边的女子百无聊赖，斜倚着身体一直仰头盯着茶楼顶的缝隙，她见惯了这人的大呼小叫，眼皮都没动，道：“……哦。”
停了半秒，又讽刺了一句：“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城。”
那圆脑袋的青年一脸你不懂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左边的男子将头转了过来，声音闷闷地：“那人有什么特别的？”
圆脑袋的青年见大哥终于理自己，顿时作感动落泪状，他摇晃着男子的手臂说：“那位客人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大哥，你一定要帮我追到他啊！！”
男子若有所思，伸出一只手摁住那不安分的脑袋，问道：“有多好看？”
“特别好看！比雪融冰消之后我们城门前的湖泊还好看！”他好像回忆起什么，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这傻子的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特异……
“大哥，你不是正在为被强迫留守在城内郁闷不已吗。江尤！你不是也闲得发慌吗？”那圆脑袋就差在两人身边滚啊滚的了，满脸羞红未消，发出呃呃啊啊的叫声。
“就帮帮我吧，你们知道我一紧张就说不出话，万一搞砸了我一定后悔终生……”
江尤明显已经起了兴趣，她坐直了身体，双手撑在桌上向前倾，笑意盈盈。但出于常年对圆脑袋的言语惯性，仍旧嘲讽道：
“那你的终生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何保。”
何保的性子才不在意江尤的话，瞬息间他已从不知何处取来了纸笔，一卷皱巴巴的纸卷在桌上滚开，他润了润笔，低着头想了半晌，在开头处歪歪扭扭地竖着写下：
“边城帅小伙追人手册——何保”
尚未来得及往下写，何保不必抬头，就知道面前的两人肯定都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企哥说自己是帅小伙我还是认同的，你……”江尤一脸嫌弃。
望企拿过何保的笔，在纸卷中央飞扬地写下：一 ，应有自知之明。
何保趴在桌上敢怒不敢言，他的追人手册可是非常认真的！
望企思索片刻，正要抬笔给他添个“二”，忽然瞥见窗外街边一个雪白的人影朝这里走来。
那人虽走得快，却步子轻晃。他将裘衣裹得严实，在风里却仍然像要被吹垮一样，面色如簇拥在脸旁的裘衣绒毛一样苍白。
那人不知为何，突然抬头朝茶楼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
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微微地显露出来。
“……”
望企的呼吸停顿了。
“哥，哥！墨晕纸上了！……”何保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望企却一时回不过视线。
“哥你看到什么了，族长他们回来了？这么快，不应该啊？……”何保解救了自己可怜的纸卷和笔放到桌上，然后伸出头探向窗外，他也看到了那抹雪白，惊喜指道：“就是那个人！那个客人！”
江尤顺着看过去，未见那人的长相，扫过那裘衣时目光微凝。
这样的浮夸制品肯定不属于边境地区，这里的人要求易行保暖，衣装大都贴身精简，适合打猎和战斗，不可能将自己裹成一团。
她忽的想起曾看过的书上写道“冬季京城子弟流行穿白狐裘，缘帝王曾赐安武王白狐裘衣，彰其善战忠诚……”
片刻江尤摇头，暗想，“京城”？那么远不可及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独自从那里过来，每年巡边的钦差大臣都不会亲自来到这座最偏僻的城镇。更何况这人看起来弱不经风，估计没走多远就会死在路上吧。
“企哥，这人……”江尤转过头，发现望企的神色十分镇重。
“何保。”望企开口，“我平时对你怎么样？”
“挺、挺好……”何保不明所以，“有危险会保护我，教我很多东西……”
望企满意点头，重新拿过桌上的纸卷和笔。
何保眼睁睁地看着那“边城帅小伙追人手册”之后的“何保”两字被划掉。
“？？？哥？”
望企说：“这人我要追。”
他慢条斯理地将纸卷叠起来，在傻掉的何保眼前晃了晃，然后放进自己衣兜里，道：“这个没收。”
江尤难得跟何保统一战线，两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保艰难道：“企哥你……”
话音未落，茶楼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地响起来。
随着一阵吹入门的寒风，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请给我一壶热茶。”
正是那位好看的客人。
何保万分惊喜，江尤亦是诧异。
望企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两人忙着向楼下张望之时，望企再次望向窗外，他坐的地方正好能看见城门，在他的眼中，那里始终重重紧锁，空荡荡地渺无一人。
但在江尤眼里，那里却始终有着来往的车马人流。
“客人”。
他开始细细回想。
这座城有多少个日子没有过客人。
**
他在荒野上走，走，直到太阳陷入了阴云中，天地都雾蒙蒙，气温骤降，风越刮越猛烈。他裹紧了衣服，头被风压的低下去，艰难地朝前走。
四处没有人，只有不会说话的石头和干枯的草。他看不见日月，全身冰冷酸痛，逐渐陷入麻木，感受不到饥饿和困倦。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朝着那个方向走。
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那个地方”——不曾被证实存在之地，就像在他心上拴了一根绳一样牵引着他。
没人知道他走了多远，他想自己已经走了足够多的路。从万里之外的繁华之地，走到这僻远无人的边境之地，他的生命在一刻不停地消散着，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他记得抚养他长大的人对他的告诫：“别去那荒芜虚幻之地送死。”，但是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候，总要试一试的，不然怎么甘心呢？
他轻薄的行囊里只有零星的食水、一份朝廷的通关文书、一封卷轴和一纸泛黄的旧信。
旧信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在末尾的地方能辨认出几个染血的字：“……唯一解药，其名蓝蝶，冰封黑土而生……”
他在无尽的徒步中回忆起以前。
有人说：“蓝蝶乃传说之物，无比虚幻。”
也有人说： “蓝蝶已经死了。”
他抬起头，竟然重新见到了令人晕眩的日光和湛蓝的、近在迟尺的天空。
向前看，远处是黑色的山脉，山脉之上是厚厚的积雪。他低头，发现自己脚下站着的，是一片辽阔的、冰封的湖泊。
朝身后望，白茫茫一片，不见归路，彷佛田野间的绿意茂盛与温暖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他又走了很久，来到一堵暗灰的城门面前。
城门上的牌匾饱经风霜，深刻的字体却仍清晰可见。
他眯起眼凝望，见到了两个字——
鹅城。
不知为何，他舔了一下牙关，从这两个字中尝出一丝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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