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暮行雨起身走到电视柜前,一把扯开窗户,好整以暇屈指在窗檐一敲。
扣!
碎裂的瓷砖、打穿的砖墙,粉碎的大理石板,被无形的力量举起,拼凑,复原,最后裂缝彻底消失,好似从未开裂。
一道流光从窗外划过,须臾天地微微变色,金光映上灰色瓷砖,龙头鹿身的庞然大物从金光中踱步而出。
扣扣扣,他抬脚愤愤踹着瓷砖地面,片刻后摇身一变,化为人身满脸嫌弃地环顾四周。
暮行雨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干脆利落地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闭嘴。
自古以来受万人敬仰千人信奉的麒麟默默咽回喉中的话:“……”
法印结成,横贯整个沙发,彻底屏蔽了两人的说话声,暮行雨随后转身,半靠在结界壁上,不冷不热看向幻化人形的沈霖:“你想干什么?”
他周身气场极冷,隐隐传来威压让沈霖几乎抬不起头:“刻意哄骗他到我这,你们……不,应该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霖别开视线,支支吾吾两句,没有解释。
见对方没有出声,暮行雨皱起眉:“你不是说要来向我解释原因吗?说。”
“你不出声,是在思考,还是因为你已经叛变了/”
“……”
沈霖猛地抬起头:“怎么可——”
四目相对,逼到喉头的话停住,沈霖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眼珠倒是老老实实地挪开,盯住脚下瓷砖花纹看。
暮行雨神色冰冷,眸中滚着怒意,闻言嗯了一声:“那所以是怎么回事?”
他嗓音极冷,唇角却勾起笑意,语带嘲讽:“难道说你也和烛九阴那个王-八蛋一样……”
“不是!”
烛九阴三个字就像打开了沈霖心中最难堪而无法释怀的某处枷锁,他骤然抬手一巴掌拍在墙面上,在墙灰簌簌掉落的声响中嘶哑说:“我不会害他的。”
“可是你现在就是在害他,你知道下凡和我见面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和我初见时他咳得有多重吗?”
“……”
沈霖两手紧握,十指掐入掌心,麒麟金血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我知道,”他表情僵冷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决定搏一搏,你知道的,不下凡,他一定没有生路,下了凡……来找你,或许,或许还能寻到转机。”
说罢,他木然转向暮行雨,眼底历色中还裹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思绪。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暮行雨的确知道——他危险地眯起眼,从身体里抽出一柄长刀,往地上一钉:“我知道。”
“千年前,你这把剑能够捅穿佛的胸口,”沈霖语气极冷,面上空白一片,浑然不似先前那般温和开朗,“一战震慑神佛至今,但即便如此林朝云还是因为未断因果而受尽折磨——暮行雨,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了。”
“你可想好,今天这两个字说出来,你就是主谋,若失败,是要上伏魔台生生被劈到魂飞魄散的。”暮行雨沉声提醒。
沈霖缓缓勾唇:“我不会让你失败的。”
“当年的事,我不会,不会,重复第二遍。”
结界里的林朝云突然发出轻而急促的喘息,暮行雨眼皮一跳立刻上前,把人抱起来才察觉那破手风琴般的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神色微变,低眉在对方眉心耳后又加了三分昏睡诀,注入神力,抱起兔子虔诚地吻在眉心。
“你之前来问我目的,我现在说了——我要弑佛。”
身后,沈霖追上前几步,神色坚冷,向来上扬的唇角此刻拉得很平,侧颊在白光里晕起淡而冷的轮廓,利落,锋利,像一把曾深埋鞘中的刀。
“我要弑佛,彻底斩断这因果。”
“暮行雨,你曾经这么做,现在,我想让你帮我。”
三千年前那些蠢货跪倒在自己刀下摇首乞怜的模样暮行雨还记忆犹新,他默了片刻,许久不疾不徐开口:“如果林朝云知道了,该被气成什么样?”
沈霖找出虚空通信端,三言两语给白泽发去一个讯息,抬眸不紧不慢直视他,笑了下。
“我会抱住他的腿哭嚎,直到……直到他原谅我。”
暮行雨靠在结界上,双眸一动不动盯着他,半晌猝不及防出声:“如果他不原谅你呢?”
沈霖打字的指头一顿,半晌笑道:“那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若他不原谅我,那我肯定已经和我的家人一样,魂归混沌。”
……
“这段时间他的神魂会不太稳定,身体情况极差,你在家多照顾,还有人界这段时间应该会有新遗址被发现,或许在里面能够找到关于他的记载,只要找到,他就能够长期维持人身。”几句话商讨完,沈霖收回虚空通信端,直视暮行雨不紧不慢补充,“如果中途他回想起以前的事……也请你能瞒就瞒。”
“若是瞒不住了呢?”
“……”
余光瞥向紧缩的黑色房门,沈霖沉思片刻,冲那处遥遥一指。
“那就告诉他吧。”
“毕竟,你也等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吗?”
一针见血,暮行雨表情有些复杂,片刻后搂住睡成一滩雪片的林朝云淡淡说:“嗯。”
“很久很久了。”
——距离那时候到如今,过去多少日月了呢?
轻轻将林朝云放在柔软的床塌上,盖好薄被,调试温度,等低弱嘶哑的咳嗽总算消停,再轻轻掰开嘴喂进去一点温水后,暮行雨坐在床侧想。
一千?两千?还是三千年?
仙人无岁月,他早就记不清了。
那日之后,三十三重天重整数年,神佛皆高坐而不管尘世,于是人间大旱饥荒也无人可救,最后还是年幼的观世音不忍,下凡普渡,直到新任雨神接管职责重新布雨,他才收手而归,担着璀璨足以抵挡众佛的功德,站在佛前时,身子挺括修长,玉面沉静如水。
那是暮行雨最后一次受邀前往三十三重天,因为林朝云元气大伤,还没醒来,但观世音想见混沌之初诞生的神明。
那天佛光如利剑破开重重迷障,将三十三重天完全笼罩在众佛悦耳地沉的佛吟之下,所有人抬头仰望,目中欣喜艳羡不甘皆有,天穹鸾鸟飞翔,十里莲花尽数绽放,载着身姿修长,面如冠玉的慈航道人缓缓而来。
而他一身黑衣,据事后沈霖描述袖口衣摆上全是尚未洗净的污渍,长发凌乱披在肩头,遮住大半张面庞,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手里长剑滴滴答答淌下魔血,凶戾浑噩如修罗——但他记不太清了。
毕竟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自己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反正想给看的人已经不在,千年万年都不会回来。
仙乐渐大,观世音缓缓走近,手中玉净瓶杨柳枝莹润而透着佛光,抬眸时眼中是流水般的温柔和平静。
佛音遥遥传来,他作势要跪,但膝盖未弯,只是以一个极其巧妙的姿势微微屈身,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他的因果,你没有斩断。”
暮行雨现在犹还记得当年心中战栗。
而观世音只是顿了一顿,压低声音:“或是千年,或是万年,因果报应,终究还是会应验在他的身上——你想看他再剜心破腹,魂飞魄散一次吗?”
当然不想。
当然不愿。
“那就下凡吧。”
观世音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拒绝的蛊惑和他本不应该染上的,刻骨冷酷的杀意:
“下凡,等待,直到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他送到你身边。”
“届时,我会告诉你,如何彻底斩断这该死的报应。”
“所以方法就是这个吗?”日光被厚实的窗帘遮挡,屋内昏暗,温暖而安全,暮行雨从记忆中回神,垂眸无声凝视踏上雪白的身影,“只要这样……就能斩断吗?”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
林朝云在梦境中沉溺,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不断扑打着、扇动着、推着他穿行在斑驳陆离的记忆碎片里,像一尾无处可归的鱼,游走在每一个过去妄图得到安眠,但终究不得结果。
直到恍惚间有人拉了他一把,动作温柔力道极大,他才硬生生停在其中一块碎片前,茫然而不受控制地伸手摁了上去。
白光笼罩,须臾巍峨壮丽的宫殿出现在眼前,仙鸟盘旋而莲香四溢,沈霖站在左手边,双手环胸,低低靠了一声:“他怎么在这。”
兴许回忆会自动整理和放大之前没有印象的细节,林朝云偏头扫他一眼,看见紧跟在自己身后麒麟脸上带着三分戒备。
……可明明,他们先前并不认识。
他走到门前,听见殿外喧嚣,人声熙攘,间或夹杂几声议论。
而正中,暮行雨端正站于宫门前,玄衣黑发,周身挂雪,见到他时眸光微亮,勾唇微微一笑。
现在来看,那时他的笑其实很生硬,唇角上扬可眼底含冰,像是刚刚看见什么恨之入骨的东西,又担心面容过于可憎,因此刻意扯起。
林朝云不动声色往四下扫过一圈,终于在角落看见一抹,自己忽略了上千年的雪白身影。
那是佛身上的袈裟,莲花印记夺目,似乎凑过去还能嗅见清香。
释迦牟尼。
他目光微微凝固,完全没有料到,久不问世事的活佛,居然会因为暮行雨这个荒诞的举动而现身。
但来不及多想,自己已经缓缓踏出宫殿,暮行雨唇角笑意加深,琉璃似的眼珠里映出随意披散的白发,和滚水般炽热的红。
——是昨日去普渡众魔时染上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我为什么没有更衣?
衣摆被男人以膝盖压住,他跪地抬头,露出散发下俊美的面庞,说:“和我打一架吧,殿下。”
——我怎么会穿着染上鲜血的衣服出来见人?
林朝云心中茫然,但自己已经垂下了眼,目光冷如积雪,落在男人肩头。
“正邪两立,你我即使不打,也是永生永世的敌人。”
“说得这么重吗?就因为千年前我犯了事?”暮行雨笑问,“可是那一次,你不是也把我钉在刀山上?伤口我可是养了好几年呢。”
“这是天命。”
“可我不信天命。”
暮行雨起身,前倾,偏头附在耳畔,轻声说道:“况且,我今日来,也不是与你斗一个生死结局的。”
“……”
林朝云同样偏过头看他,近在咫尺的距离放大了试图遮掩的细节,而梦境洗去了经历时的模糊雾气,显现出本被忽略的细节——暮行雨很伤心。
他微微一愣。
原来暮行雨,当时正因为那一句正邪两立而悲伤?
为什么?
心中百转千回,林朝云正要认真去看,却恍惚察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下一秒,暮行雨轮廓深邃,俊美至极的面庞上骤然迸发出无边的柔情,就好像那爱意真的从心底井喷而出,难以控制:“我爱你,林朝云,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向你求婚,不管最后到底是谁进了谁的领地。”
“和我打一架,谁赢,谁就娶谁。”
那话语间满含刻骨铭心的爱意,就好似这早已是他毕生夙愿,纠结蹉跎至今才鼓足勇气说出,以至于连尾音都在颤-抖。
林朝云的心也随之一颤,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视线却在看想某一处时瞬间定住了。
那是……
记忆里的自己已经收回目光,耳根烧红地拔出了横泽,而游离在外的意识,却死死盯紧角落不愿挪开。
因为那里有个人,躲在角落,沉默地,平静地,满意地,唇角带笑,窥伺全局。
释迦,他从喉头挤出两个字。
看见暮行雨胡闹,你居然这么高兴?
钉!
横泽刀光劈天斩地,只要稍稍碰到便是半身残疾,但暮行雨却纹丝不动,在刀光落在肩头瞬间直冲过去,捏着一根白玉发簪往白发上一插——簪上莲花朵朵绽放,秀丽清丽若真。
与此同时,刀面不受控制一偏,裹着呼啸寒风擦过邪神肩头,划破大片布料。
众仙惊呼,林朝云冷眼,眸中寒光划过。
他平静注视片刻不可思议瞥了眼手腕的自己,随后转头,看向好整以暇,转身消失在虚无中的释迦牟尼,微微抿唇。
这不是意外。
释迦不想让暮行雨死。
就连断臂残缺,都不允许。
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确认林朝云没有伤他。
可是明明……
千年前,是你让我率众仙,普渡十八层地狱的。
就因你一句,平生最厌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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