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跑到一间矮屋前,叩响门扉。开门者是少年,与她年纪差不多大。
少年展露笑颜,“离离,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呢。上次不是说差点给你娘发现了吗?”
离离拍拍胸脯,“我娘哪能管我呢,就算被她知道了也没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啊。不对,我娘不是鬼,但她生气的时候比鬼还可怕。”
少年哈哈大笑。忽然注意到萧清影,第二眼看清她腰间佩剑时,神情遽变,高声惊呼:“是修士!”
这三个字像信号,激活了什么,旁边民房躁动起来,门窗嘣地打开,奇形怪状的武器对准萧清影。
有锈迹斑斑的剑,也有木棍绑了把匕首冒充的矛,亦或是把菜刀。萧清影垂眸看了眼离她最近的木棍,绑的是削尖的木头。
离离慌张,“等等!她和我是一起的,清影姐是好人,她帮我赶走了衙门的狗!”
“帮了你的修士就是她?”少年呆了呆,赶紧招呼众人收起兵器,向萧清影赔罪。
萧清影摇摇头,粲然一笑,“既是误会,不必挂怀。”
少年脸红,“对不住,这位修士……姐姐。我叫武洋,你叫我小武就行了。”
离离眉毛往上用力挑,“你干什么说话这么磨磨唧唧娘娘腔腔的?”
武洋眼睛瞪得像铜铃,“哪有!”
误会解除,兵器逐一收回。房门洞开,皆寻常人,与离离甚为熟稔,围着她嘘寒问暖。
萧清影矗立一旁,静静听了一会儿。大概了解到离离常来此地,与住民交好,大家都将她视作自家孩子。
离离将带的灵石和一些修士视为粪土的金银分发给众人。
武洋安抚人心,“大家不必惊慌,这个修士救过离离,她和骊山那些人不一样。”
听到骊山,萧清影眼皮跳了一下。
尽管众人看在离离面子上,并未对萧清影发难,也算客气,但萧清影敏锐察觉那排斥。
武洋转动眼睛,拨开人群走过来,“离离,我带你们到处走走吧。”
离离再大大咧咧,也看得出他们不欢迎萧清影,“嗯,我就是来给大家送东西的,这样,再待一会儿就走了。”
稍至无人之处,萧清影才问,“离离,我们还在左清吗?”
离离讷讷,“不,这里是右罗。”
影都广袤,故建城之初分作二县,左清和右罗。分别取自萧清影和绮罗之名。
起初影都中人多为骊山修士,亦或其他三朝中有灵根的人,成为修士后落脚于此。
后来大宣与骊山又促成合作,大宣长公主住入影都,修筑流芳阁,渐渐有大宣百姓搬入影都。为方便管理,便使大宣百姓居于右罗,修士居于左清。
后来,因修士依据修行方向的不同,建有“剑盟”、“丹盟”、“法盟”等等数个大小不一的盟会。左清县衙逐渐倾向调和各盟矛盾,并不直接对修士执法。
而右罗还和世俗一样,凡人受衙门管制。违法者押到衙门,依大宣律法,审判量刑。
然修士终究比凡人高一等,右罗衙门下的不良人都是凡人,而衙门内要职由修士担当,再往上也皆是骊山弟子。
离离指着两人来时方向,简陋矮房与朱楼云阁既割裂又冲击,“这里是右罗的边缘,凡人中最穷,最没出路的都住在这儿。再往前走,像左清那样的屋子就多起来了,住的都是些商贾、大宣来的皇宫贵胄、他朝的封公王爵……”
这时两人头顶传来大笑声,仰头看去,是武洋爬到一个木架子上,挥舞着一把短刀,“等着看吧!有朝一日我武洋一定会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住到那最高的流芳阁去!”
离离双手作喇叭状,“别做梦了!”
武洋哼了一声,跳下来,“我还没测灵根,说不定有机会出去呢,倒是你——”
他忽然捂住嘴。
离离脸色转白,“我怎么了?不管怎么说,我爹娘是修士,只要我在十八岁之前能修炼,我就可以留在左清。倒是你,你有灵根又怎么样,不还是要十八岁之后才能去左清?难不成你觉着你还能进骊山?就算可以,别人十八岁都是炼气后期了,你起步这么晚,也只能做个废人!”
武洋自知失言,被气得肝疼也不敢驳嘴,还得道歉,“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你别生气啊。我们五年的朋友了,你不至于为这么点事儿就不理我吧?”
离离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真不和他说话了。
萧清影:“骊山的弟子待你们很差吗?”
武洋咧嘴,“作恶的都是那群以为有修士撑腰就了不起的混蛋,但要不是骊山不管我们,他们敢这么欺负人么?而且,我们怕修士啊。修士杀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离离观萧清影神色肃然,“清影姐,你好像很生气。”
萧清影不觉流露出惩罚弟子时的神态,闻言怔了下,旋即想起现在的处境,哑然失笑,“拱卫天下,维系苍生,是骊山门规。骊山弟子正式拜师的第一天,都要在祖师爷的仰天崖前,将一百八十条门规大声背一遍。倘若忘了,就要受掌门十八鞭。”
离离好奇,“清影姐,影都的散修都这么了解骊山吗?我爹娘也是散修,别说骊山的规矩了,骊山的山门他们都没见过呢。我娘说,要是能拜入骊山,死一次都值了。”
这下换武洋生气,“你要是当骊山修士,我就和你绝交!”
离离嗓门比他还大,“骊山修士又不全是坏的!我爹娘也是修士,我以后要是能当修士,我也要去骊山!绝交就绝交,说得我多稀罕你似的!”
武洋委屈地缩了下脖子,“我稀罕你,行了吧,你就算去了骊山,也别不理我啊。”
离离不理他。
武洋伸手轻扯她袖角,就扯一小块,再多些也不敢了,“生气就生气,我让你打,别不理我。”
离离正在气头上,打定无视他至少半个时辰的主意。余光瞥见萧清影脸上挂着的笑意,顿时破功,“清影姐,你笑什么嘛。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是他乱说话在先。”
萧清影碰了下嘴角,不觉搭下眼帘,“想起两个故人了。”
正这时,急促的脚步从西面来。
来者是个少年,瘦瘦小小的,直奔武洋,“小武哥,不好了!小虎给抬回来,快不行了!”
武洋惊骇,二话不说跟少年去了。
萧清影和离离自是跟上。
武洋与少年跌跌撞撞,来至门前人群围堵的矮屋前。费力拨开,涌进屋内。
稻草搭就的床上躺着个瘦弱少年。
有气进没气出,俨然离死不远了。
一旁老父哭得昏天暗地,脸埋在草堆里起不来。
“小虎!”
武洋疾走数步,膝盖一软跪在床前,一眼看到少年胳膊、大腿上的斑斑鞭痕。
悲恸与怒火擂得他只听得到声音从胸腔炸开:
“我就知道,那群狗娘养的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过我们!我要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传话的少年按住他,“小武哥,先想办法救救小虎!”
武洋回过神。
“对,对,先救小虎。”说完双手用力往稻草上一捶,“我们又不是修士,怎么救啊!对了,离离今天带了修士来!”
人潮自觉让开一条路,尽头赫然是离离和萧清影。
萧清影身上只有给薄冰准备的丹药,她不了解炼丹,或许这瓶能救那少年的命,于是已从储物袋中取出,只消交给武洋。
离离低声,“清影姐,玉虚草救不了将死之人,但碧云天可以。”
她不觉抓紧胸前衣襟。
萧清影立刻明白了,举步进屋,“我可以用法力帮他续命。”
武洋眼里的光亮起又熄灭,“续命,意思就是他一定会死?”
萧清影不直接回答,“有什么想说的话,早些说吧。”
她捏住小虎脉门,输入法力。
不多时,小虎脸色稍转红润,有气力与人说话了。
这一下去掉萧清影一半法力。
她仅是皱下眉,便起身退至一旁,将最后的时间让给他的亲眷。
小虎捏了捏老父的手指,“阿爹,你在哭么?”
纵是听到“续命”那句话,男人也不曾抬头,反而哭得更压抑。
这会儿才扬起脸,胡乱擦了泪,“阿爹是高兴,你没事了。”
小虎只笑,“我听得到,姐姐说只能续命。阿爹,我死了之后,你不要去衙门,不要找那些人的麻烦。小武哥也是,别去。他们说得对,要怪只能怪我,偷谁的东西不好,偷修士的……”
武洋崩溃,“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偷,是那个修士给你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私吞!”
小虎看着他,“小武哥,活着,最重要。”
武洋也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忽然跑到角落,用拳头击打墙壁。
直打得双拳颤抖,鲜血直流,也不敢再回头。
又是一阵对老父的交代过后,少年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如光芒消逝,静谧如夜。
良久,武洋攥拳冲出去,传话少年紧随其后,抱住他的腰,“小武哥不能去!小虎跟我说,衙门没有搜到那样东西,他藏起来了,要我给你。你要是去了,就中了他们的计了!”
武洋反问,“什么东西?”
传话少年忽然语塞,“是……”
武洋声音高了,“是不是能救小虎的?”
传话少年低下头,“我……”
武洋睚眦俱裂,“你说啊,李非,亏我们三个是拜把子兄弟,你就这么放着小虎去死?!”
“我没有!我、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刚从衙门出来,他特别高兴,说那帮人没证据,怎么也奈何不了他。我问他那个修士给了他什么,他说是好东西,能圆你的梦。我发誓我不知道那些人在跟踪我们,我就是帮他去买了半只烧鸡,虎叔特别想吃……”
李非说不下去了,空洞的抽噎把话往下按。
武洋被什么抽去所有力气,往后踉跄,后背撞上土墙。
“我让他拿出来,他不肯。连藏在哪里,也是刚刚才告诉的。”李非跪在地上,蜷缩成蜗牛,“对不起,小武哥,对不起,虎叔,对不起……”
一双手重重捏住他肩膀,应是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字从武洋紧咬的牙关里往外蹦,“别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那群王八蛋,我们要报仇,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娇小斜长的阴影盖住门外阳光。
离离决心交出碧云天,救小虎一命。
但当她鼓起勇气走入屋内,只看得见一片痛苦的海,和飘荡在海上的少年尸体。
他的老父正在为他擦拭脸颊。
那脊背深深陷落,如山塌陷,生灵在呓语,意图唤醒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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