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听到一声震响。
统帅抬起眼,就见十步开外一个不良人被击中。树枝扎入他左胸膛,血流不止。
百姓吓傻了,纷纷愣在原地。
也是这时,第二箭破空,又击中一个不良人。
接下去几箭连续且毫无悬念,哪怕周围有许多百姓,哪怕被遮挡住大半个身体,那支树枝也能准确无误。
这是何等可怕的控弓能力!
百姓木楞,不良人惊乱,尚能行动者挥臂大喊,“快走!”
统帅自知楼上那位“前辈”已被激怒,撤退才是明智之举。
但他不甘心啊!
偏这时武洋见不良人落于下风,酣畅大笑,纵是牵动伤口也要讥讽,“快滚吧,狗东西!你们要的东西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那不是小虎偷的,是无名修士给他的,你们不配!”
这话不啻于一把火光,又将统帅的前路照亮了!
果然这少年知玉露下落,今日不擒,只怕日后再来就难了。
心绪流转之间,贪念已盛。
武洋以为不良人大势已去,便要夹着尾巴逃走。未料到眼前不良帅眼珠子转了几转,脚尖分明往后去了,又调回来,右手像鹰爪一样擒向他。
武洋骇然,不是怕这人要杀他,而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像一块新鲜、上好的肉!
将将被攥住喉咙时,暖光映入武洋眼里。
它来得又急又快,杆身粗细不一,无镞,无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树枝。却擦亮了空气,甚至擦出火花。像一只振翅而飞的火鸟,尖锐的喙啄穿猎物的喉咙,红羽染血,不损半分美丽,反而令它更耀眼,谁也无法挪开视线。
——但它只是一根树枝!
统帅疼得发出非人的嚎啸,颤抖着看向伤口。这支“箭”穿过他的手腕,恰在命门上,断了经脉,火往里烧。伤处血溃如堤,又疼又麻。
倘若是平时,他一定跑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多少大道理在脑海中掠过。血流得太多,视线已有黑边,少年愕然的神情层层叠叠。他却还想去抓,于是伸出另一只手。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女子的叹息。
紧接着又是一箭!
这一箭贯穿了他的喉咙,力道之大,甚至推了出去,扎在地上。
武洋呆呆看着统帅濒死前抽搐的身体。
不良帅已死,余下不良人伤势各异,立刻打起退堂鼓,两个胳膊没受伤的拖住统帅尸体离开,余下人拿着刀,一面与百姓对峙一面后撤。
还有想放狠话的,话未出口,一支箭钉在脚下,恰恰好好,离脚趾头就差一点,吓得他尿了裤..裆,催促同僚快走。
尘埃落定。方才还战意高昂的众人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地上残留的鲜血和兵器。
突如其来的一道孩童哭声打破宁静。
李丰扶武洋起来,这时一个大婶凑过来,手中沾血,惊慌失措,“武洋,怎么办啊,我们杀了不良人!他们会不会带更多人来,甚至让修士把我们都给杀了?”
武洋喉咙肿胀,说不出话。只能放任这恐慌蔓延开去。
忽然一道女声从二楼响起,“大家不要怕,要是真有修士来了,我一定会想办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武洋费力地抬头,便见离离站在栏杆上,一只手抓着房梁。
唯恐众人不信,离离鼓起勇气,“我爹娘是修士,他们认识很多好的修士,并不是所有修士都是坏的。如果衙门的人真的来了,真的带了骊山修士来,要罚你们,那我就站在最前面,他们要伤人,就先伤我!”
分明气弱,脚下摇晃,站也站不稳。
武洋却觉得她比流芳阁里的那位长公主都耀眼、美丽。
屋内,萧清影捧着弓打量。
树枝毕竟不是打磨过的箭,不大趁手。且这把弓是她从死人手里拿来的,本就有所磨损。加上为了救人,射得又急又快,不免磨损弓弦。本来萧清影以为这把弓还能用上十天半个月,这一趟下来,能再用上一次都算运气好了。
其实在发救武洋的箭时,她的法力就见底了。之后全仗弓力,因此连带弄坏了弓臂。
听屋外声浪已平,她将弓丢进储物袋,推门而出。
离离小心翼翼地从栏杆上跳下来,萧清影接了一下,“怎么样了?”
离离忐忑,“清影姐,那个不良帅死了。”
萧清影给过他太多机会,浅皱了眉,“我不怕他们。”
离离摇头,“不,是我求你帮忙,就算真要算账也该找我。清影姐,我今天做了一件错事,我甚至没有和小武说实话的勇气。谢谢你没指责我,我怎么可以让你帮忙,还要你承担后果。我看得出来,你不想别人知道你会用弓。所以,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萧清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别担心。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你爹娘可会起疑?”
离离惆怅,“若真东窗事发,我也只能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我收拾残局了。如果,碧云天真的能帮我拥有灵根,我就可以帮到大家了,就当……是赎罪吧。”
离离让萧清影到两人下来的栈桥等她,她去看看武洋的伤。
萧清影法力暂空,也帮不上忙,便顺着她了。
约莫一刻钟后等到离离,二人便回东清去了。
此时此刻,武洋家中,李丰送走贫民窟唯一一个大夫,转头进屋内,看着躺在床上的武洋,“小武哥,我娘问你想吃点什么,今天你可是大功臣。”
武洋连胳膊都抬不起来,自嘲地笑了笑,“功臣?我什么都没做,要不是萧姐姐,今天我也得……小丰,萧姐姐的事情千万别说出去,记住了吗?”
李丰用力点头,“当然,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过,你觉不觉得离离很奇怪,她好像有话要说,看上去特别愧疚。”
武洋不以为意,“她爹娘都是修士,自然看轻凡人,她和我们这些人做朋友,回头被她爹娘知道了,免不得一顿说教。”
李丰心道不是这种愧疚,是另一种,但他说不清,干脆抛在脑后,“这次离离给咱们带了好多灵石,我回头上去给你买一瓶丹药,很快就好了。”
武洋嗯了声,似有些困了。
李丰忽然想起件要紧的事,出门转进茅坑,捏着鼻子跳下去,找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瓷瓶,洗干净后回到屋内。
他一进屋,那浓浓臭粪味儿直冲天灵盖,把武洋的困意熏走了,“你挖粪去了?”
李丰走到床边,“小武哥,这就是小虎无论如何也要留给你的东西。”
武洋神情一下子凝重了,“我不要。”
李丰着急,“小虎已经死了!这是他给你的,你若不用,没有人有资格。”
武洋看着顶上横梁,想起昔日兄弟三人和睦的日子,不禁落泪,“你说得对,我不能辜负他。不良人非要拿到的东西,是什么?”
李丰也不知道,或许是能增强气力的丹药。拔开瓶盖,刹那一阵幽香飘出,竟驱散了屋内臭气。定睛一看,哪里是丹药,分明是一片碧汪汪的水。
李丰忽地有些担心,“虽然这是小虎留下的,但毕竟是修士给的,万一,其实并不是……”
话未说完,武洋忽然腾起,夺过瓷瓶,一饮而尽。
李丰惊呼,“小武!”
瓷瓶落地,咕咚咕咚滚到角落,一滴也不剩。
武洋擦了擦嘴角,眼底意志燃烧,“如果是毒药,那就让我去见小虎。如果不是,就让我有为他报仇的能力。不良人,衙门,骊山,等着瞧吧!”
·
萧清影隔着两楼,眼看离离推开家门,才往家去了。
进屋先往床边,两指平放于薄冰鼻下,呼吸平稳,再探手腕,脉象犹常。
今日肚子倒是没有咕噜,但合该饿了。
回来路上萧清影遇见散修摆摊,用仅剩的灵石买了一瓶品质好一点的辟谷丹。
相较第一次,第二次喂丹,得心应手了些,轻易就撬开薄冰牙关。
吃完辟谷丹,就是玉虚丹了。
玉虚草,此丹的药引。据说人若昏迷不醒,必是三魂七魄不全。原因之一,便是魂往天外玉虚去了,此丹可唤回散魂。
萧清影倾倒丹瓶,一粒圆滚滚的朱色丹药滚到掌心。
她迟疑了一下,旋即神情沉了下来,秋叶落地似的。
这一丸丹也喂得十分顺利。
玉虚丹一碰到薄冰嘴唇,就化作一条烟云,自动钻入体内。
萧清影检视余下丹丸,还有两颗。倘若这三颗吃下去,薄冰仍是不醒,就要另寻他法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卸下佩剑和储物袋。扫了眼铜镜,蓦地看见窗纸上两朵小梅花。伸手去碰,触动窗棂,露出底下窗台。窗台上也有两朵小梅花,显是某种动物的脚印。
萧清影所住楼层高百尺,是什么动物,特意来光顾?
她若有所思,不多时恢复如常,便不管窗上痕迹,先做了一顿晚饭。
独自吃饭,自然就回想今日的事。
未有此事之前,她以为骊山如旧,纵世事变迁。如今想来,这想法过于天真。师尊不在了,绮罗、君恒也不在了。昔日骊山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百人里能有一个故人,已是难得。
不良人,县衙,大宣,长公主,太多隔在她与骊山之间。骊山还是她记忆里的骊山吗?定然不是了。
眼下,不良帅死于她手,不知县衙是谁主事,又会传到骊山哪个弟子耳中。后事如何,通通不知。说来可笑,这一时的她,比起做骊山弟子,竟在当道侣这件事上更得心应手。至少她找来了能救薄冰的丹药,这是原身愿见的。
想到这,萧清影脑海中浮现那瓶碧云天。
离离没有拿出来救小虎,她既不惊讶,也不指责。正如她是骊山大师姐,谨遵门规,也知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小虎与离离非亲非故,她那般看重仙途,磋磨多年。让她在己身与他命之间选,太难了。
吃饱喝足,萧清影清理碗碟,从柜子里搬出被褥,如昨夜般到露台去睡,打坐修炼。
什么“啪”地落在地上。
萧清影放下被褥,拾起来看,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后,便见娟秀小字数行。仔细阅读,竟是原身写的日记。
她与道侣薄冰定居影都,才来不到三天,薄冰在浩然谷中遭人算计,不顾自身安危救她脱困,逃回影都后便昏迷不醒。
原身四处求医,遇见只身往右罗的离离,观几个凡人意图不轨,便帮了她一把。因那天原身也要去右罗,寻访一位大夫……
翻到一页空白,便是萧清影醒来的那个早上。
她不由看了眼薄冰。
果真伉俪情深。一个冒死相救,一个不离不弃。竟让她这被绮罗打趣的“铁石心肠”,也有点动容了。
日记上说“她”每天都给夫君说遇到的事。因为有一个修士说,他魂魄有缺,正需要些尘世挂怀,不然丹药也难医。
萧清影慢慢合上册子,心道确实有理。
走到薄冰身旁,略加思索,“薄冰?”
那紧闭的眼帘子竟颤了下。
未料到他竟有知觉,那是否已觉察妻子这两日不对?萧清影坐到床边,寻思她所为与原身不同之处,亡羊补牢,“我不是故意不和你睡一起。”
“这两日天寒,不好睡在一处。”
“我在想办法找治你的丹药,遇到一些事,有些疲惫,这才没陪你说话。”
“你千万别往坏了想,我并不是……另结新欢。”
萧清影靠着床头,按了按额角,吐出一口浊气。
她果真不擅长扯谎、解释。骊山弟子说她高冷,难以接近,是因她不知该说什么,便常板着脸。
既说此无益,不如讲些别的。萧清影学原身日记中所说,将她今日在右罗遇到的事说了说。
因是讲别人的,便把自己的部分隐去,毕竟原身不擅弓。
这一说便过了一个时辰。
她口干舌燥,便饮了一壶水。见夜色已晚,与薄冰道了声晚安,就到露台打坐去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半点动静。
直到窗棂被一团毛茸茸顶起,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东探西望,确定屋内无人后,跳到梳妆台上,又一蹦落在床上。
它抓住盖在薄冰身上的被衾,爬到他胸前,拿大脑袋拱他。
拱得他拧起眉,心里头骂:
“小毛,别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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