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彤来金楼两年了,对于后院还是相当生疏。平日只有沐浴去后院,王妈妈在外头掐着时辰,快快地洗,洗完又快快赶去温习功课。第一次缓着步子留意后院景色,也是第一次来后院最大的居所玲珑阁—这里是李妈妈的住所。宋彤不知道王妈妈叫什么,但从王妈妈和仆人谈话中得知后院掌事的李妈妈叫李宜。
玲珑阁位于后院东,临近前厅。走过曲折的游廊,廊下假山堆砌形态各异,翠竹斜斜偎依,一路皆是剪竹凿石,香兰芳草,移步易景。到达挂着“玲珑阁”匾额的正间,大姐传话说妈妈还在用饭,领她们去后堂。
后堂一角栽了一株翠津津的芭蕉,滃滃翳翳的。李妈妈坐在芭蕉树下的石凳上用饭,看见她们招呼道:“来的够早啊。用过饭没?”
宋彤和小小齐声道:“用过了。”
李妈妈点了点头,手中小银匙搅拌碧碗中的荠菜羹,小口小口喝着。
李妈妈尚未梳妆,一身珍珠白罗袍,衬得肌骨丰盈,上挑的柳叶眉配着细长柔媚的眼睛并不轻佻反多出几分精明,方厚的下巴不怒自威,看上去就不好惹。她比王妈妈年轻,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年轻。这点占了优势。要知道干她们这行忌讳议论年龄。上下除了雇佣婆子和干杂活的大姐,没有人说姐姐妹妹只说名字。
李妈妈道:“衣裳还合身吧。”
昨夜,宋彤打开朱漆盝顶方柜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满了衣裳还有搭配穿的各色丝带、披帛,看得人眼花缭绕。
“扰烦妈妈费心了,衣裳都合身。”宋彤道。
小小紧接道:“扰妈妈费心了。”
“我有什么好费心的。不过是裁缝多做几件衣裳。你是小小?你是彤娘?”李妈妈依次瞟过她们,二人随即附和。
“想必你们之前听过我的名字,我叫李宜。你们和称呼王妈妈一样叫我李妈妈即可。今日起,由我负责管教你们。你们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小小善于弹琴唱曲,彤娘善于笛子书画,这都很好。之前你们是博而不精,学东西学个皮毛。从今日起不同了,你们要术业专攻。会有官方先生来教导你们擅长的技艺,何时来何时学自有我来招呼。另外,既然入住后院意味着成为我们金楼的行首,每个人身上担着官衙派遣的酒税,出局销售酒水每月一百贯。之前国丧没能出局。还有几天过完四月,五月开始到各大正店、府邸为官员宴请助兴,每月卖一百贯酒水。这个数不多,于你们而言那是轻轻松松。差不多是这些。这几天难得有空,你们去逛逛院子,顺道拜访秋香馆的粟娘和东绢阁的绒绒,你们聊聊曲目也好熟络熟络。”
二人点点头。李妈妈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出了门,宋彤忍不住咋舌:“一个月一百贯的酒水钱?平常我们喝的酒一碗七八文。一百贯就是十万文。这得卖多少碗?”京城百姓一个月也就挣个两三贯。一百贯得寻常百姓不吃不喝挣好几年。
小小噗嗤一笑:“我们喝的酒和老爷们喝的酒能一样吗?之前我在教坊,那教坊的色长喝的都是一斗一贯的酒,更何况那些达官贵人?你没听过‘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难保不遇到个把肯花钱的主儿净挑贵的酒水。说不准那一场下来就够一个月的。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是听教坊里的老师傅说那些王孙贵族设宴,一场下来银子花成流水。”
宋彤道:“到底你见多识广,我算开了眼。自打昨天搬进新屋子,整个人游魂似的还没醒,这酒水钱真是当头棒喝。”
小小安慰道:“别担心。京城多宴请而且京城人士向来舍得花钱。一百贯听起来多,实际上一个月出个十几局也够了。更别说逢端午重阳元宵这些节日,那宴请花的酒水就更多了。”
宋彤暗自想,难怪大家天天斗得眼红。她虽来自京郊乡下,却也知地方州郡远不如京城富庶。那地方上能有多少人家愿意花闲钱买酒喝?即便酒水钱没京城重,日子想来也难过。更何况自小在京城长大,到地方上又有种种不适,谁愿意离开京城。想到此,她对那群人的厌恶、憎恨、幸灾乐祸通通淡成烟雾化作一缕叹息。
小小提议:“不如去看看另外两位?”
宋彤思虑片刻道:“不知她们醒没醒呢?可别搅了人睡觉。”
小小道:“也是。既如此,不如我们逛逛院子?哎呀。这院子虽不大可是针尖上打擂台,假山池塘一样不差。我昨夜就想出去逛逛了,只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生生忍到今天早上。”
说罢,二人走出竹林沿着路径有一搭没一塔闲聊,边聊边游览后院景致。宋彤回屋已经是两个时辰后,身上出了细细的汗,拿着帕子揩脸上的汗,凝望了会窗外紫得迷蒙的丁香花。紫色的小花攒成一团一簇簇吐蕊,人陷在阵阵幽静的香风中发呆。
阿秀端着一盒素髹漆印盒进来,说是东绢阁绒绒姑娘送的一套文房四宝做见面礼,绒绒姑娘还说今日有事没能亲自拜访,望见谅。
宋彤望着那黑沉沉的漆盒,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她身边除了昨日搬演赏的料子也没别的礼物送得出手,于是吩咐阿秀去方柜找橘青色绸缎,收拾好送去东绢阁做回礼。
才收拾完准备送去,听见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原来是秋香馆的粟娘偕同小小来看她。
粟娘人未到声先到,笑盈盈走进来道:“快到晌午了,彤娘一起去吃饭吧?我在外头酒楼摆了一桌,全当为你和小小接风洗尘。”
与之携手的小小也劝道:“彤娘一起去吧。我们几个正好出去聚一聚。”
宋彤打量进来的粟娘,只见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萱草绿衫子,杏花红长裙,头戴金雀钗,耳边坠着翡翠耳环,水滴似的欲坠不坠,配上白嫩的肌肤更显得她肤若凝脂,珠辉玉丽。她本身是柔艳憨厚的长相,琼艳红妆更令她神似杨妃。
好美的人,宋彤感叹后院当真卧虎藏龙。粟娘刚认识她就无比亲近,她有些隐隐不适。转念一想,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下未必没有一见如故的。于是,那点不适也烟消云散了。
宋彤展颜笑道:“我还没吃过汴京酒楼做的饭菜,劳烦你破费。”
粟娘道:“这算什么破费。不过是脚店随便摆的一桌又不是正店。横竖花几个钱,总好过吃咱们后厨那尼姑也嫌淡的饭菜。”一席话说得屋内所有人都笑了。
粟娘所言不虚,确实是在一家不事张扬的脚店摆的宴席。跑堂的一见到她们,噔噔噔跑过来迎着她们入座。行菜立在桌边执箸纸,一个劲推销自家招牌菜品。
桌上已经摆了三四盏蜜饯果脯,粟娘嚼着梅子肉想了会道:“我没什么想吃的。你们呢?想吃什么点什么吧。”小小和宋彤连忙推辞让她先点。粟娘道:“这家店莲花鸭签不错,我就点这样。你们看着点。”那行菜立马自夸道:“咱们家莲花鸭签确实出名,熟客新客来这必点。要不试试炙鸡?咱们店里新出的菜品,吃过的客人都说味道不错。”宋彤和小小第一次来也不知道点什么好,于是让行菜先记下。俩人又点了三四道菜,说三个人吃这些够了。粟娘不依仍要点。宋彤劝道不够再点,粟娘才作罢。
粟娘手搭在椅背上,人仰着说话:“其实我早认识你们了。”
小小诧异道:“什么时候?”
粟娘漫不经心道:“有一回你们在后院树荫底下练舞,我和绒绒在楼上看。我们议论谁会搬来和我们住。我说那个个子最高的,绒绒说那个最瘦的。我们打赌一角羊羔酒。谁想到我们都猜对了,谁也没赢。哎,只是彤娘你怎么不去练舞了?之后没见到你。”
宋彤自嘲道:“王妈妈让我待屋里练字。许是怎么打我也跳不好,她绝了让我跳舞的心。”
小小接话道:“粟娘你记性好。换成我在楼上远远看过去,哪里还记得谁是谁?”
粟娘道:“也不尽然。那日你们练完字送到李妈妈处批阅,正好我们也在。一张落款的‘彤’字拉得高长,另一张落款的‘小’字缩成一团。不知怎么想到你们。我问王妈妈是不是彤娘个子最高,小小长得最瘦小。王妈妈说是。李妈妈说这便是人如其名。哈哈。”
宋彤和小小彼此盯着对方,相视一笑。
行菜的端上菜另外送了一碗齑头羹。“鸭子要等会,其他都齐全了。”
粟娘看着桌上几道菜,问道:“还有什么要点的?”
宋彤和小小客气道:“没有了。这菜份量多,绝对够我们吃了。”
行菜笑道:“我家向来不宰客,不像别处菜量少只会搞花头。”
三人吃着菜聊起后院。小小将话题转到绒绒身上,说还没见过她。粟娘喝着羹汤,说绒绒大忙人一个,言语中难以掩盖的惆怅。小小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谈论起菜肴。
食毕,小厮撤席。宋彤见桌面上剩下许多果品,后来上的莲花鸭签也没动几筷子,着实可惜,让小厮包了带走。
正值酒楼最忙的时候。行菜左手一盘七八个大碗,右手一盘七八盏热汤,双手练成麒麟臂,脚步扎实,一点汤水不洒,忙得晕头转向,这桌刚下了菜,那桌又叫唤过来另有吩咐。
那小厮不知是嫌忙还是心情不好,转身嘀咕:“就剩这么点还要包走。”
宋彤微微发窘。粟娘刷的站起身,嚷道:“你个小厮就是这么做事的?客人让你包菜你敢嚼舌头!去把你们店主叫来。我到要问问人家正店都让包菜带走,你们脚店不让?去呀。愣着做什么!”
唬得小厮一句话不敢回,侍立在旁。那行菜听到动静,赶过来猛地把小厮一拽,拉到身后赶走,口中致歉:“客官别理他。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要不是店里太忙谁会使唤他?等忙完这阵就让他走人。哈哈。菜还满意吗?要不,送您一壶酒?”
粟娘不说话也不拿正眼看人。宋彤道:“没事。包了带走吧。”
“哎。”那行菜立马掏出油纸,利落包好,恭敬递给宋彤。
粟娘不语,到了结账的地方看到那小厮正忙着收钱,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铜钱往柜台上一掼。顿时“噼里啪啦”,铜钱疾风骤雨般打落在地板,柜台,犄角旮旯。
小厮嚯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行菜连忙使眼色,那小厮弯下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捡。
粟娘鼻子里哼了声,头也不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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