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后院的梨木桌还泛着箭簇穿透的凉意。
王珩将那方血书绢布在桌上铺平,烛火在暗红的字迹上跳动,“丑时自缢宗祠”看得让人心惊。绢布边缘还沾着点宗祠特有的檀香灰,混着未干的血渍,看得出写它的人下了多大的决心。
激动过后,丫鬟们便是对未知的心慌。
“三娘,这可怎么办啊?”
云英攥着帕子直发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那是司马温公的亲孙女!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御史台的人能把咱们王府门槛踏平!”
她手里的铜灯台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王珩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王珩用指尖捻起绢布一角,纤维里渗开的血晕呈星芒状,这可不是泼洒的假血,是实打实从指尖挤出的血珠,一滴一滴洇透了三层绢纱,连最边缘的“蓁”字都带着清晰的血粒。
她突然低低笑了一声,胸腔的痒意被这笑声勾起来,捂住嘴剧烈咳嗽,帕子上又添了几点暗红。
“以命相逼,倒是有几分风骨。”
她缓过气来,将绢布折成小块塞进袖中,那里还藏着前日画账用的胭脂帕,布料软软的,和这血书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
“风骨?这是要拉着咱们一起去死啊!”
翠儿刚从外面巡夜回来,手里还攥着根顶门的枣木棍,棍头上沾着些雪沫子。
她跺了跺脚上的泥,急道:“我刚听门房老李说,司马府的灯笼往宗祠方向去了,好几盏呢,怕是真要……”
“备车。”王珩打断她,转身往内室走,棉鞋踩在青砖地上,发出轻缓的咯吱声。
“拿我那件最深的墨色斗篷,再把前日画的那几张账帕带上,就是标着‘甲字三号’的那几张。”
云英追着她往内室跑,裙角扫过屏风,带起一阵细尘:“小娘子您要去哪?现在出去,要是被巡夜的金吾卫撞见,又要编排您‘深夜私会’的闲话了!”
“去捞人。”
王珩掀开衣柜,指尖划过那件墨色斗篷,斗篷下摆还沾着前日西市的尘土,在烛光下泛着灰扑扑的光。
“她既敢用命赌,我便得去看看这赌局值不值当。”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马车碾过司马府后巷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咬碎骨头的声音。
王珩掀开车帘一角,冷风吹得她缩了缩脖子,远远望见宗祠的飞檐在月色里泛着冷光,像头伏在暗处的巨兽。
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微弱的烛火,在风雪里明明灭灭。
“就在这等着,别出声。”她对车夫低语,拢紧斗篷下摆往门内钻。
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宗祠里弥漫着檀香和陈年尘埃的味道,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映得司马光的牌位在供桌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最显眼的是悬在梁上的那道白绫,雪白雪白的,在烛光里泛着冷光,一个穿素色襦裙的少女正站在木凳上,双手攥着白绫,发髻上的玉簪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回头,脸色苍白得像宣纸上的留白,嘴唇抿成条倔强的线,眼里却燃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正是白日里在西市马车里窥见的那个少女。
“你来了。”
司马蓁的声音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没松开手里的白绫。她脚下的木凳晃了晃,发出危险的“咯吱”声,“我还以为……以为你不敢来。”
“以为我不敢来?”
王珩走到她面前,仰头看着那张和自己年岁相仿的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求死容易,活着破你祖父设的‘金锁阵’,难。你敢学吗?”
司马蓁愣住了,攥着白绫的手松了松:“什么金锁阵?”
王珩从袖中摸出张叠着的帕子,正是那日教云英记账时用的细棉布帕,上面用胭脂画着三笔复杂的账目,借贷方故意做得混乱,还夹着几个只有她们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比如用小圆圈代表“亏空”,三角代表“隐项”。
“这上面是三笔账,”
她将帕子掷过去,帕子在空中划过道浅红的弧线,“明日此时,你若能解透,我便收你。解不透……”
“解不透我再来吊一次!”
司马蓁慌忙接住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那些胭脂画的线条,眼里的火苗烧得更旺了,连带着脸颊都泛起点红晕。
王珩看着她从木凳上跳下来,裙摆扫过地上的蒲团,发出沙沙的轻响。蒲团边缘磨得发白,露出里面的棉絮,看得出是常年跪拜的地方。
“记住,账是人算的,也是人做的。”她转身往外走,斗篷扫过供桌,带起一阵檀香,混着雪风灌进门缝,“别被世家的账本框住了眼。”
回到王府时,天已泛白,窗纸透出点鱼肚白的光。王珩刚换下斗篷,就听见窗外传来“咚”的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窗台上。
她推开窗,见司马蓁正蹲在墙根下,手里举着个油纸包,鼻尖冻得通红,眼下乌青一片,显然是熬了通宵没合眼。
“我解出来了!”
司马蓁献宝似的把油纸包递过墙来,纸包上还冒着热气,“那‘甲字三号’的亏空,定是仓吏把粮食藏在了粮袋夹层里!我祖父的账房先生今早看了,也说是这么回事!”
王珩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三张写满字的麻纸,字里行间还沾着点墨团,看得出写得很急。她坐在窗边的绣凳上,借着晨光仔细看,纸上的字迹虽写的急却工整,每笔账都标着“借”或“贷”,显然是下了苦功。
“错了。”
王珩笑着摇头,指尖点在“夹层”二字上,那里的墨迹都晕开了,“夹层是幌子,真正的亏空在鼠耗里。”
司马蓁猛地从墙根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墙头:“鼠耗?那点损耗算什么?我祖父说,仓里的老鼠每月啃掉几石粮,再正常不过……”
“积少成多,三年便是三百石。”
王珩取过案上的算盘,噼啪拨了几下,算珠碰撞的脆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你祖父的账房只记明面上的大数,却漏了仓底的陈粮损耗——那些发霉的、生虫的,小吏都按‘鼠耗’报上去,实则偷偷运出去卖了。”
她把算盘推到窗边,“世家的账,藏得最深的往往是这些‘不算数’的小数目。”
司马蓁扒着墙头,盯着算盘上的珠子,突然红了眼眶。
“我竟没算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啪嗒掉在墙头上,“我读了十年书,竟连这点弯弯绕都看不破……”
“现在算也不晚。”
王珩转身取过纸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写下份契约。宣纸上的小楷清秀有力,是她前世的功底。
“想学可以,先签这个。”
纸上写着“女账司契”四个字,下面列着数条规矩,第一条便是“师姐妹互助,无分贵贱”,最末一条尤其刺眼:“学成后需教寒门女子三人,不得收取分文,不得因出身苛待。”
司马蓁看着那条,手指在墙头上抠出点白灰:“教寒门女子?她们连字都不识,怎么学记账……”
“怎么,世家小娘子的账能算,穷人家的账就不是账了?”
王珩将笔递过墙去,笔尖还滴着墨,“你若觉得委屈,现在就走。”
司马蓁咬了咬唇,抢过笔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带着点男子的刚硬,写起来连墨汁都要透过纸背。
“签就签!”
她把契约推回来,纸角都被捏皱了,“但你得教我真本事,不能像那些酸儒似的,只会讲些之乎者也的空话!”
王珩刚收起契约,就见翠儿哭着从外面跑进来,发髻都散了,钗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娘子!不好了!我爹……我爹被金钩坊的人抓去了!”她扑到王珩面前,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说他欠了五贯赌债,还不上就要……就要打断腿抵债啊!”
司马蓁在墙外听见,猛地拍了下墙头:“金钩坊?那不是我二叔的产业吗?”
她攥紧拳头,指节都发白了,“这些人竟敢在我家地盘上放印子钱!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爹,拆了他们的坊子!”
“等等。”
王珩拉住她伸过来的手,她的手冻得像冰,“你去了说什么?说你是司马家的小娘子,让他们放人?他们既然敢动你的人,就不怕你家的名头。”
她转身从书柜里取出本账簿,指尖划过上面的数字,“咱们得用他们的账打他们的脸。”
金钩坊的朱漆大门比司马宗祠还要气派,铜环上镶着金,在日头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掌柜的是个胖子,穿着件绸缎棉袍,见王珩她们进来,原本堆着笑的脸立刻沉了下去,像块淬了冰的肥肉:
“原来是王相府的小娘子,怎么,也来玩两把?我这有新到的骨牌,要不要试试手气?”
“不玩。”
王珩在赌桌旁坐下,桌面是上好的紫檀木,被摸得油光锃亮,她看着骰盅里滚动的骰子,声音很冷: “只想请教掌柜,这单双骰的概率,真是五五之数吗?”
掌柜的愣了愣,随即挤出笑来,眼角的褶子里都是精明:“自然是。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算透了赌场的门道?”
“我看未必。”
王珩将带来的账本推过去,账本封面都磨破了,是她让云英加急抄的金钩坊三个月流水。
“你库房里单骰的损耗是双骰的三倍,这可不合常理。”
她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数字,“尤其是这灌了铅的单骰,重心不稳,落地时更容易磕掉边角,损耗自然更快吧?”
掌柜的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像被冻住的猪油,他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算盘,算盘珠子被碰得发出轻响。
司马蓁趁机凑过去,看清了账本上的记录: 每笔骰子采购都标着“单三双一”的比例,明显不对劲。她突然抬手将骰盅扫落在地,三粒骰子滚出来,其中一粒明显比别的重,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光滑的地砖上转了三圈才停下。
“好啊,竟敢用灌铅骰诈赌!”
司马蓁的声音都在抖,一半是气一半是惊,“我二叔就是这么教你们做生意的?靠着坑蒙拐骗赚黑心钱?”
掌柜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磕得地砖砰砰响,绸缎棉袍沾了灰也顾不上:
“小娘子饶命!是小的糊涂!翠儿她爹的借据……我这就拿来!这就撕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堂,很快捧着张借据跑出来,双手发抖地将其撕得粉碎,纸屑飞得满地都是。
看着翠儿的爹抹着眼泪给王珩磕头,嘴里不停念叨着“活菩萨”,司马蓁突然捂住了脸。
“我竟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缝里漏出的呜咽混着赌场的喧嚣,显得格外刺耳。
“我家的产业里藏着这么多龌龊……我每天读的‘仁义道德’,原来都是用这些腌臜钱堆起来的……”
王珩拍了拍她的背,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翠儿的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包了三层,双手捧着递过来,手还在抖:“小娘子,您是好人……这是我前几年在粮仓当差时偷偷记的,您看看……或许对相爷有用……”
布包里是本磨破的册子,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用炭笔写着每月的“鼠耗”,数目大得惊人,有时竟能达到百石。
王珩越看脸色越沉,指尖捏得发白,纸页边缘都被她捏皱了,她算过边关军粮的账目,这些数目正好能对上去年兵部报的“军粮损耗”。
“这不是鼠耗……”她的声音发颤,胸腔里的寒意比在宗祠时更甚,“是军粮盗卖。”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快得像流星,带着破空的锐响!
“三娘小心!”
云英的尖叫几乎与那道寒光同时炸开。她像只被惊到的母鸟,疯了似的扑过来将王珩按在身下。
“噗哧——”
箭矢擦着王珩的鬓角飞过,尾羽扫过她的耳垂,带着尖锐的刺痛,紧接着是“笃”的一声闷响,箭簇深深钉进身后的楠木柱里,箭羽还在嗡嗡震颤,像只垂死挣扎的蜂。
一支银质发簪从王珩头上松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断成两截。镶嵌的珍珠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颗撞在桌腿上,弹到司马蓁脚边。
那是母亲吴氏去年在大相国寺为她求的平安簪,据说能“挡三灾避五祸”。
……
光孙蓁血书夜叩,立契“学成授三人”。破赌坊得鼠册,冷箭贯窗时,三司鱼符已至。
——《女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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