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子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台上的,只知道意识彻底回笼的时候,自己正站在PK台与卢煜衡四目相对。
这双眼睛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眼窝深邃,眼皮稍稍开成小扇形,眼尾微微低垂,瞳孔却很亮很亮。
即便是隔着经年的分别和龃龉,那些湿漉漉的记忆还是会在刹那间翻涌而上。
靳子佳想,她当年就是被这双人畜无害的眼睛迷了心窍。
大一刚入学那会儿,靳子佳通过层层筛选进入了文学院辩论队。文学院竞争激烈,学长学姐带队的风格要比现在严厉许多。为了避免队员消极备赛,队伍引入了末位淘汰制,每学期积分最低的队员将会被要求退队。
而靳子佳的面试成绩刚好排在入队新生的倒数第三。
靳子佳自认为不是天赋型的辩手,她临场反应很慢,只能在私下花更多时间在备赛上。所以她每次社团模拟辩论都会心惊胆战的,生怕出现她没有准备过的问题,不能很好作答。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的新生卢煜衡。他的行为简单概括来说就是自由散漫,目中无人。
日常训练经常请假不说,还特别特别爱抬杠。几乎是学长学姐说一句,他杠一句。
靳子佳从不参与他们的争论,只缩在一旁记笔记。直到某次他和学长吵得激烈的时候忽然提到埋头避祸的靳子佳,她这才被迫卷入了他们的战争。
“你灌论也就算了,连攻防都灌我就不能忍了。比赛是四个人的事情,能不能不要把我们当成你嘴替,你这个说法又不是好到无懈可击,凭什么一定要按照你的说?”
他指了指靳子佳,“我们总共讨论五个小时,你让那位同学说一句话了吗?”
学长有些赌气地瞥了一眼靳子佳,没好气道:“靳子佳,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靳子佳其实的确有话想说,她提前一个星期就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论题相关的资料。但在现在的情景下说要发言,无疑是在和学长叫板。
她于是摇摇头,一声也不吭。
卢煜衡更生气了,反呛回去:“你看她查了那么多资料,像是没话可说的样子吗?”
还没等靳子佳反应过来,桌前的资料就被人一把抢走了。学长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查好的数据,没过多久就轻蔑地将那一叠纸扔回了她面前。
“资料查成这样,基本也就告别辩论了。”
靳子佳心头一颤,眼泪一下子蓄满眼眶,在里面打转。
“嘴巴那么臭,基本也就告别做人了。”卢煜衡骂回去。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大一上半学期还没结束,他就被要求退队了。
靳子佳性格内敛,还有些轻微社恐,除了一起准备比赛,和卢煜衡并没有什么私下的交流。
可听到他退队的消息时,她下意识觉得他应该会很难过,还是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煜衡,听说你退队了。】
才敲了完这八个字,靳子佳就下意识摇摇头。他们好像还没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
她又删掉重新写。
【卢同学,听说你下学期就不在辩论队了。】
这个称呼似乎稍微有点老派。
最后她斟酌了一会儿,把称呼换成了“老卢”。虽然还是有点怪怪的,但勉强也能继续往下写。
【老卢,听说你下学期不打辩论了。挺遗憾没有机会和你多合作几次来着,我真的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优点。你也不要难过,你不是辩论能力的问题,可能你只是和这个队伍的风格不太匹配。】
她检查了好几遍语句和标点,终于按下了发送。
消息左边顿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感叹号。
她先是一愣,随即深深呼了口气,十分尴尬地删掉了那个刺眼的对话框。
靳子佳觉得自己有些滑稽,还很自作多情。
本以为和卢煜衡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直到她去抱着资料在团委办公室门口和他擦肩而过。
“靳……子佳?”卢煜衡主动开口和她打招呼。
靳子佳朝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你还在那个集中营呢?”
靳子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集中营是哪。她点点头,又立马摇了摇头,“不对,你为什么要说集中营啊?”
卢煜衡和她并肩走着,突然摊了摊手道:“你不觉得他们很不尊重人吗?”
“没有吧,”靳子佳小声道,“我觉得他们只是严格了一点,而且他们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啊。”
“教会了你什么了?”卢煜衡反问。
靳子佳一脸认真道:“教我查资料,写立论稿啊,还有我现在接质询也接得比以前好了。”
卢煜衡指了指靳子佳手里的比赛报名表,“就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打发了,让你当他们的小跟班小跑腿?”
“不是,他们都挺忙的,我跑一趟也不会花太多时间。”
“可你好像也不只跑了一趟吧?”
靳子佳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舒愉告诉我的,她说你们队伍里有什么杂事都丢给你做,而且每一次比赛都让你当模辩组和资料组,不让你上正赛。”
舒愉是比靳子佳高一级的学姐,长相是典型古典美人,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性格比起几个研究生学长姐要更好相处一些,但打起辩论来却言辞犀利,妙语连珠。
听到卢煜衡这么说,她反倒惭愧地低下头,“因为我本身就打得不是很好嘛。”
“我觉得这批新生里面比你打得好的没几个吧,他们只是嗓门大,但逻辑和条理未必比你清晰,”卢煜衡替她打抱不平,“他们都能上,你为什么不能?”
靳子佳显然是不太相信他的话,嘀咕道:“你该不是因为被退队了所以伺机报复吧。”
“谁说我是被退队的?”卢煜衡笑出声,“你该不是听他们说的吧?”
靳子佳点点头。
“是我自己要退的。他们实在是太专.制了,我受不了。而且我最近刚刚当上话剧社社长,根本忙不过来,这才不得不二选一。”
靳子佳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她突然十分庆幸卢煜衡把她删了,不然他看到那条安慰的短信一定会笑得发抖。
靳子佳在心底叹了口气。
卢煜衡大概就是她一直以来最为羡慕的那类人,有大把的天赋可以肆意挥霍,可以坦然地放弃一个擅长的赛道,去尝试新的可能。
“对了小靳,”卢煜衡突然亮出微信二维码,“不好意思,我之前误删了你的好友,要不咱们加回来吧。”
这个理由有些太粗糙了,但靳子佳没有过多计较,还是扫了二维码。
笑意迅速在他的脸上荡开,蔓延至眉梢。正午的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散落在他的身上,给他清隽的面庞添了几分暖色。
“那我先走了,之后有事再联系。”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朝靳子佳招招手,“小靳,你不要老让他们欺负你。以后他们要是再让你干活,该拒绝就要拒绝。是你的机会,你该争取的也要争取。”
自那天以后,靳子佳和卢煜衡就变得熟悉了起来。每逢佳节日都会发消息问候几句,平时也会互相点赞朋友圈。
某一次话剧社汇报演出,卢煜衡还专程给靳子佳送了两张门票。
“怎么是两张?”靳子佳问。
“一张是送给你的,还有一张麻烦你帮我带给舒愉学姐。”
靳子佳接过门票的手微不可觉地颤了颤,“你是在追求舒愉学姐吗?”
卢煜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么明显吗?”
“还挺明显的。”靳子佳咬了咬嘴唇。
她又问:“所以你进辩论队也是因为舒愉学姐?”
“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吧……好吧,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你还退队。“靳子佳嘟囔。
“谁知道进了这个傻x辩论队才知道有条规定叫‘队内禁止谈恋爱’啊。”他人工替脏话打了码。
靳子佳没说话了,转头把票放进了书包夹层里。她只记得那个时候她心里很酸很酸,像吞了二十片vc一样酸。
她记得后来在卢煜衡表白之前,舒愉学姐就和一个大三的学长在一起了。不过也没见卢煜衡怎么低落,他就又变成了平常没心没肺的样子。
再后来,他们兜兜转转竟然在一起了,中间有过无数矛盾争执,也有过甜蜜的回忆。
她曾以为这个人只是他们爱情里无足轻重的插曲,直到某一天她下了晚课兴冲冲地去火锅店找卢煜衡,隔着虚掩着的包厢房门,她亲耳听到他对好朋友说:“子佳和舒愉学姐挺像的。”
“怪不得你会看上她呢。”
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炸开了,散落的碎片堵塞在血管里,思绪无法流转,却还能感觉到疼痛。甚至没有想过冲进去理论,她像一个不战而逃的士兵,丢盔弃甲地逃离了战场。
在这段关系里,她曾经无比介意自己是他的退而求其次。可就是因为喜欢,她从来不曾拿这个事情为难他,只是闷在心里自己消化。
结果他竟然只是把她当作白月光的替代品吗?
当晚靳子佳发了一条通知他分手的短信后,就拉黑了卢煜衡的所有联系方式。
朱越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气得头上冒火,差点抡着家伙去和卢煜衡火拼。
“他当他是四大爷啊,还搞什么‘莞莞类卿’。”
卢煜衡后来来找过她几次,问她为什么突然分手。她只觉得好笑。事实已经那么清楚了,再多说反而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况且都到这个时候了,难道要让她直白的说出“不想给你的白月光学姐当替身”吗?
那样的话显得她太脆弱,也太拿不起放不下了。
她于是格外平静地说道:“我和你分手,是因为我对你没什么感情了。这些年,我真的很累很累。”
是我,把你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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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子佳把视线从卢煜衡眼睛里移开,落到了大屏幕上。这个赛制是即兴对辩,现在是需要双方共同抽取辩题。
卢煜衡说:“女士优先。”
靳子佳没有客气,随便抽了一个6。
大屏幕上随即跳动出辩题名称——‘莞莞类卿’式的爱情是福还是孽。
这真的不是量身定制的辩题吗?
在靳子佳震惊的目光中,主持人念起了题解:“‘莞莞类卿’一词出自著名影视剧,是一个关于替身和白月光的故事。今天这道辩题需要正反双方立足于现实生活,聊一聊爱情里面‘替身’这一件事情。”
“现在我来公布一下持方。站在我左手边的是正方卢煜衡,他的持方是‘莞莞类卿式的爱情是福’。站在我右手边的是反方靳子佳,她的立场是‘莞莞类卿式的爱情是孽’。双方立场由抽签决定。”
有观众小声议论:“这女的什么背景啊?”
“是啊,节目组在搞什么啊。这么明显不均衡的辩题,正方怎么说啊。”
此时PK台升了起来,计时器响起。
“现在有请正方立论。”
“‘莞莞类卿’这个事情不挺好的嘛。”
这句话刚一说完台下就响起一片躁动声,大屏幕上卢煜衡的杠精值一阵狂掉。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渣男,但你们先别急着骂我。我们可以想一想,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个爱肯定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一定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可以是我觉得得你好看,我觉得你有钱,我觉得你对我好,也可以是因为你身上有我喜欢的特质。”
注意到这一层铺垫挑起了观众的好奇心,他又从容地往下解释:“只是我们在平时也很难去归纳总结喜欢哪些特质,所以这些特质常常附着在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
导师席上其中一个评委赞许地点了点头,另外两个评委却无动于衷。
卢煜衡也不在乎,继续说:“给大家举一个也许不太恰当的例子。我小学时候总是跟着父母频繁地到处转学,最开始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会非常不适应。”
“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新环境里的人和我的老朋友们一一对应。张三,像我以前的朋友李四。小强,像我以前的朋友小壮。我选择和他们交朋友是因为他们善良热情以及和我有共同话题,但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所以我一般会说‘你和我以前的玩伴很像,让我觉得很亲切’。”
“我利用这种熟悉感不断和新环境建立连接,也因此和新的朋友进一步发展了友谊,你能说我把他们当作我老朋友的替身吗?”
有的观众显然是被说服了,但有的观众还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我知道大家会觉得友谊和爱情不同,但我做这个类比是想告诉大家,因为熟悉感去和他人建立连接并不等同于在感情里找替身。”
这个“不是替身”的点一抛出来,降低了许多观众对这个持方的反感。
观众席上的支持率显而易见地有所回升。
“一个人在选择伴侣的时候一定会对某个特质有偏好。这个特质可能刚好我的白月光也有,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比如我助理Selina就喜欢浓颜系的漂亮男人,每一任前男友都是浓眉大眼,腰细腿长。不是因为对前男友旧情难忘,非要找过去的印记,而是她就只欢这种长相的。如果喜欢同一类型的男生,就是把现任当成替身的话,那你喜欢过张家辉可就千万不能喜欢梁家辉了。”
靳子佳脸上的颜色暗了下去。
这个明明就是类比不当,可偏偏观众席还因为这段发言响起阵阵笑声。
卢煜衡的支持率甚至还在她是明显优势持方的情况下暂时超过了她。
“回到这个辩题,我和我的现任只是因为这个契机相识并且相爱,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之间独有的记忆,和第三个人根本没什么关系嘛。”
“就像电视剧里的皇帝和甄嬛,虽然一开始皇帝是因为甄嬛长得与纯元皇后像才喜欢她,可相处了那么久,甄嬛就完完全全只是纯元皇后的替身吗?”
“大家不妨仔细想想,大家对皇帝的愤怒到底是来自于‘莞莞类卿’还是‘除却巫山非云也’,大部分人应该是后者吧。我觉得皇帝最大的问题不是‘莞莞类卿’,而是认为自己的现任比不上白月光,去贬低自己的现任,因为现任穿了白月光的衣服就把她关起来,这才是他应该被谴责的地方。”
后半段卢煜衡拿着《甄嬛传》剧情举了一长串的例子,听得靳子佳眉头紧皱。
也难为了他了,把这么一道题掰扯半天,为自己狡辩。
轮到靳子佳立论,她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避免把私人情绪带到辩题中来。
“莞莞类卿这件事情,无论站在皇帝的角度,还是甄嬛的角度都是十分悲哀的。对于皇帝而言,心中永远存活着一个过于完美的白月光形象,对他自己是消耗,对他的现任也是一种也不公平。”
“其实白月光未必是完美的,可因为是所有理想化品质在她身上投射的一道抽象的幻影,所以它没有缺点,它没有办法被撕碎,它永远如初。”
说到这里,靳子佳有意瞥了一眼卢煜衡,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一点都没有被人戳中痛点一样。
靳子佳越发恼怒,但还是尽力克制着,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没那么激动,仪态端正大方。
“心理学有一个概念叫‘稀缺原则’,就是说当某件事物非常稀缺、难以获得的时候,人们会觉得这件事物更有价值,更想要获得它。皇帝对甄嬛和纯元就是这样的心理,他们两个无论失去哪一个,皇帝最念念不忘的都一定是得不到的那个,继而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内耗。”
“我们再来看甄嬛这边,她是一个极其自信和在乎个人尊严的人,所以才会格外注重那一份独属她的爱情。可结果是她相伴多年,自以为两心相悦的现任对她说,‘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的价值不来自于你本身,你的缺点是不像她,你的优点被归结于你像她。这个对那个现任公平吗?”
说到此处,她索性直接直视卢煜衡,声调也变得高昂,“有的人明明拥有美好的爱情,可他却不懂得珍惜,那么他也不值得被爱。”
“综上,‘莞莞类卿’式的爱情是孽。”
本章节的论点有参考辩题“‘莞莞类卿’和‘兰因絮果’哪一个更令人遗憾”
辩论里“灌论”就是学长学姐直接把自己现成的论点灌给小朋友,让小朋友按照学长学姐的想法说。这种做法有点像填鸭式教学,起不到锻炼的作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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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解释“莞莞类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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