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只有你在?”柳侯爷一进大堂,便只瞅到沈清晏人与白鹭二人跪在一旁。“其他人呢?”
柳侯爷这话问得也是好生可笑。
他一个侯府之主,自己的嫡母亡故他丝毫不上心,底下人的人又有哪个是傻子?自然都要随着主子的心思,能躲多远是多远。
沈清晏轻咳几声,依旧低着头,缓声道:“回舅父的话,您自是有公务在身,大年下的也有公事要处理,顾不得此处实属正常。”
“舅母自也有府中事务需要料理,几位哥哥姐姐,也都要各自读书,都是有要事在身的人,自然不像清晏这般得空。”
沈清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透着挤兑,听得柳侯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只能干咳几声随之遮掩。
“那容婆子呢?”
“容姑姑年岁大了,她比外祖母都要长上两岁,一见外祖母陡然故去,身子受不住,如今也病倒在床上了。”
“外祖母在元京城里头虽无娘家人在,但她到底还是秦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总不好让一个病得起不了身的人来守着吧?”
其实沈清晏也明白,自己这几句话于柳侯爷而言,也是不痛不痒。她也没指望柳侯爷能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不过便是提醒一下,这柳老夫人到底是出身秦国公府的。
纵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他都须得知晓他如今在元京城内的人情往来有多少都是靠着秦国公府的脸面,又有多少都是看在柳老夫人的情分之上。
若不是因为她是受人敬仰的女将军,若不是因为她于明德皇后有半师之谊,若不是因为他记名在嫡母名下,凭他的才能岂能在元京之中这般自在么?
“到底还是清晏懂事。”柳侯爷自知理亏,只得顺着话茬揭过此事。
“清晏,舅父知晓你是个孝顺孩子。母亲如今故去,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想得开些才是。”他见沈清晏毫无反应,又道:“舅父已经着了最好的算命师父来瞧过,母亲这八字若是在大年初一出殡,只怕是会扰得她魂魄不安。”
柳侯爷顿了顿,见沈清晏还是毫无表情,又试探道:“咱们活人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呐。”
“那依舅父的意思,是如何?”
“怎么能是依着我的意思呢。”柳侯爷赶忙将此事甩干净。“那算命先生说,这几日家中不可操办,得在初三这日才能开场面,然后初七出殡,将母亲的棺木停到永安寺后山,三月之后方可下葬。”
“停棺寺庙?”沈清晏抬头,语气冷淡:“哪个算命先生如此出息,外甥女倒是想要请教一二,待将来再有白事之时,也好请他老人家前来一道看看。”
沈清晏言外之意是什么,柳侯爷自然也听得出来。
“你这丫头,如此不知礼数,这等事当然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定下了。”见她神色微怒,柳侯爷赶忙摆起了长辈的架子。
“既然舅父这当儿子的都定下了,又来与我商谈什么?”沈清晏笑得轻蔑:“莫不是也要我这个当亲外孙女的,来把把关?”
“我不过是看你一介孤女可怜,这才与你言语一二,你若是想要拆你外祖母的脸面,那便上外头闹去。这永安寺的后山停棺三月,也是要有些身份才能让那方丈点头的,你莫要不知进退。”
言罢,他便拂袖离去。
“姑娘,你听听他这话,真是个混帐羔子!”白鹭气不打一处来。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晓。”这柳家上下,就没几个是真心待这位老太太的。
“清晏,清晏呐,你在吗?”
这头沈清晏话音方落,那外头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沈清晏微微有些头疼,今日是怎么了,怎得一个个的都过来了。
来的这位,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柳侯爷最为宠爱的一个妾室——宋晚月。
想这柳侯爷一妻两妾二子三女的,也算是人口匀衡。而这宋晚月的年岁不小,却十几年来占尽了柳侯爷的宠爱,想来也是手段极佳的。
对于这位宋姨娘的出身来由,沈清晏所知不多。只不过看她素日里总是能明着暗着让她那个出身名门的舅母每每吃下暗亏,她便觉得这宋氏当真能称得上一朵‘好白莲’。
一面是个娇滴滴的妾室,一面是个强悍的当家主母,想来这世间大多男子都会觉得是这家主母要给妾室立规矩了。
那宋晚月一身火红色的衣裳,发鬓间满是珠翠,叮叮当当便入了这灵堂。
“清晏呀,虽说老太太走了你伤心,可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呀。这不过一日便如此憔悴,当真是我见犹怜。也难怪坊间有言,人要俏,要戴孝。”
她扯着沈清晏的双手,那叫一个亲亲热热。
宋晚月作戏般抽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干嚎了几声又道:“没事,这不还有舅父在嘛,我同侯爷说说,定是会照顾你下半辈子的,你也不必担忧生计。”
“多谢宋姨娘关心,不知宋姨娘今日这一身打扮,可是有喜事?”沈清晏瞅着那一身火红的颜色就头疼,明知如今家中办白事,竟也如此不知回避。
宋晚月笑得欢喜,全然不顾这满目素缟。
“我来当然是有喜事。我想着,如今老夫人走了,你在元京城里头也是无依无傍的,我那儿子,你也是要称一声表兄的,以后他定会好生照顾你。我看,咱们不如亲上加亲,你直接嫁于我儿子,岂不欢喜?”
宋晚月也不傻,这柳老夫人死了,可这秦国公府还是在的。
秦国公府虽远在越州,但一向看重沈清晏,自家这儿子毕竟是庶出,且读书习武皆不行。日后他若要有番作为,有秦国公府当靠山,也能方便许多。
再者,这老太太与卫国公府徐老夫人自打闺中便是好友,这卫国公府上下也都是高看沈清晏的。若是自家儿子能傍上卫国公府,那日后还愁什么?
这徐家老太太到底是明德皇后之母,仅凭明德皇后故去多年,可这圣上仍不肯再立继后,便能看得出这徐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了。
只要能将沈清晏拿在手里,这两家再怎么不待见自家儿子,也断然不会看着沈清晏受苦的。
“宋姨娘可真是心疼我家姑娘,老夫人尚未入土就着急忙慌地跑来要与我家姑娘结亲。也不知道是为了我家姑娘着想,还是为了你家少爷铺路。”
白鹭着实忍不下去了,这柳家一个个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小蹄子,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宋晚月拉高了声音。“我们当主子的在说话,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份?看我不找人将你打出去,发卖了!”
“宋姨娘可真是好大的架势,想来都是我那个舅父宠爱的缘故。”沈清晏扫了一眼宋晚月:“可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不过就是一个妾罢了。”
“你!”
“妾通奴婢,你非良妾,如今在这府中长袖擅舞也不过就是仗着承恩侯宠爱罢了。”
“白鹭是我院里头的人,我也早早放了她的身契,非是贝戋籍。且不说你没这个权力将她处置,便是我舅父正经娶回家的正头娘子,没有我点头,她也不能随意将我院里的人赶出去。”
她绕着宋晚月走了几步,又道:“您若无事,便赶紧回去将这身火红的皮子扔了吧,外祖母生前最厌恶见到红色。”
语罢,一阵寒风吹来,连着案头的烛火都灭了一盏。
宋晚月不由缩了缩后颈,瞧着满目缟素,随即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清晏晃了晃身子,跪得久了些,忽然站起来,也确实有些头晕。
“姑娘,不如让我去卫国公府请徐家老太太来一趟吧,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你要受多少气。”白鹭也是心疼,这柳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白鹭所言的卫国公府,便是今上的元后,明德皇后的母族。
明德皇后虽在世之时只是一个宁王妃的身份,但今上至今未立继后,卫国公府还掌着大稽北面防线,手中握着靖明军的兵权,是今上的肱骨之臣。
她摇了摇头,徐家必定是知晓此事的,可徐老太太至今未有上门,想来也是有旁的顾虑。
“卫国公府再如何位高权重,都是外姓之人。柳家的事,自然得让柳家的人来收拾。信送出去了吗?”
“姑娘放心,已经着人递信给世子了。”
“待外祖母的丧事一完,咱们再好生收拾。”她又复跪了下去。
不是不能收拾,只是不能在此时收拾。
从前,她需要顾忌着柳老夫人,而如今,在这世间,她可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这承恩侯在沈清晏那头撂了脾气,转头就去了自己的小妾宋氏屋子里头,可不巧宋晚月也去寻了沈清晏,这俩人便打了个转错开了。
待宋晚月也在沈清晏那头碰了一鼻子灰回转之时,柳侯爷正坐在屋内矮桌旁吃茶。
宋晚月虽年岁渐长,但终归是侯府的妾室,素日里也保养得当,单从外头看,她至多也就二十出头罢了。
“侯爷。”宋晚月原本在沈清晏那处受了气,一张模样精致的脸挤得眼角都生出了几条沟壑,转头看到柳侯爷,即刻换上了一张娇弱可怜的模样,一声‘侯爷’让人听了汗毛都能立起来打个颤。
“侯爷,郎君。”宋晚月唤得矫揉造作,但对柳侯爷却十分受用。
柳侯爷的正妻陆氏,那是已故的柳老夫人替他择的,虽是素日里行事过于直了些,但到底是系出名门,向来是不屑此等行径的。
可柳侯爷的生母非柳老夫人,也只是老承恩侯的一个妾室罢了。只不过,老承恩侯在世的时候很是宠爱这位妾室,柳侯爷也就自小摆在那名妾室身边养着了。
直到那名妾室病逝,柳侯爷才摆到柳老夫人身则养着。
可惜那时柳侯爷已经记事,面对嫡母日日严厉地教导,自然就格外想念自己阿娘的柔弱。久而久之,连带喜欢的女人都得是柔弱的那款。
即便不柔弱,也绝对不能同他的嫡母那般。
宋晚月提着丝帕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哽咽道:“侯爷,你说那清晏也太不懂事了,她一个自小没了爹娘的孤女,现在老夫人也去了,我不过是替她多想了想,她就羞辱我。”
柳侯爷哪里见得了女人这等模样,尤其这女人还是自己疼得跟心肝一样的人,当下就将她搂过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一边哄道:“月儿莫气了,一个小丫头罢了。”
他虽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道,他自己都刚在那个便宜外甥女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你自然也讨不得好。
也不知道这个向来软弱连句大声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就一夜之间跟变了个人一样。
宋晚月听罢这话,心里自也是不肯依的:“侯爷,你也得疼疼咱们瑜儿呀。我出身低微,不能像侯夫人那样,有母家帮扶,瑜儿也非嫡出,不可能承爵位。”
“我的瑜儿何其可怜。我这个当阿娘的帮不上他,只有侯爷您才能帮衬着了。”
说罢,又开始拭泪。
柳侯爷心疼宋晚月,自然也会多心疼一下他这个庶子。可自己这个庶子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读书不行,习武不行,正经的科举之路是想都不用想。
更何况柳侯爷自己就只有祖辈留下的爵位还有荫官,旁的是什么都没有。虽说手中还有些产业,但如他这等有爵之家,家中要没个走仕途的顶梁之人,日后家族兴旺定有阻碍。
柳侯爷心里没底,只得敷衍道:“瑜儿是我的儿子,我自然心疼他的。你放心,我自然会替他寻摸一门好亲事,到时候有岳家提携,也是一样。”
宋晚月也不傻,自己的儿子出身原本就差了侯府嫡长子一头,偏生才能也不如嫡长子。而且,明明都是同一个爹,承恩侯府的这两位公子长得可谓是天差地别。
嫡长子柳夙虽是个书生身板,但模样俊俏肖似其母,加之他诗文又好,整个人通身的书卷儒生气质。
可那柳瑜呢?
身量倒是像了他的生母,可身形却是半点也不像,整个人便像是那等矮脚跑远路的骡马一样。他若是马,尚是有可用之处,但是人嘛,便是一言难尽了。
宋晚月早就料到柳侯爷会如此虚晃对待,立刻便开口道:“侯爷,你看清晏不是家中无人了吗?咱们家与她也算得上是表亲,如此亲上加亲,让她给瑜儿当妻子,咱也不算委屈了她。”
自然是不委屈的,只不过不委屈的是你的大亲儿子。
宋晚月虽是妾,但她不傻,天下哪个当娘的不会努力给自己的孩子好好挣个前程回来?
沈清晏是自小失恃又失怙,可她到底是柳老夫人正经嫡出血脉之人,她的背后,还能跟秦国公府沾上关系。
这秦国公府说来也奇怪。
先时出了一个忠义大将军,随后又出了柳老夫人这位潮汐将军,在几十年前秦国公府也是如日中天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现如今的卫国公府。
可偏生就是这繁花似锦的大好前程之下,在今上继位之后,秦国公府满门都迁回了祖籍越州。
当年朝中也是物议颇多,只因新君方继位,这肱骨之臣便要离开都城,少不得会有些鼠辈小人在外传些谣言。
随后,当年还在京中任职的沈大人,也就是沈清晏的阿爹,就被派了个三年外放。
许多人都觉得秦家已然没落,但只要柳老夫人还在都城当中好好站着,今上对秦家的赐礼亦分毫未少,就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去为难承恩侯府。
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如今的承恩侯确实是个不顶事的,但他还有个顶厉害的嫡母在呢。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宋晚月才一心将主意打到了沈清晏身上。
就凭她沈清晏是柳老夫人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这秦国公府也不可能真的不管,再者,不还有卫国公府么?
沈清晏自幼出入卫国公府,只要她嫁给了柳瑜,这整个都城里头外姓之中最为贵重的人户,柳瑜就能攀得上关系了。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宋晚月自是要想尽办法将这事办成。
柳侯爷皱着眉头想了许久都没有应出声。
沈清晏要是嫁到柳家,如此一来柳家依旧能与秦家沾上亲眷关系,这倒是件好事。只不过柳侯爷也清楚,沈清晏素日里就极厌恶柳瑜,从不私下与柳瑜打照面。
让她嫁柳瑜,估摸着不大可能,嫁柳夙倒还有可能。
毕竟,这沈清晏同她这位大表兄关系还算亲近。
但若是要柳夙娶她,就还得同他的正头娘子陆氏说道一二。想起陆氏那作派,柳侯爷就觉得身上不大爽利。
宋晚月看着柳侯爷这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催促道:“侯爷。”
“月儿,咱们儿子要是娶了清晏,倒是好的。只不过……”只不过那个沈清晏现下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哪里像是个好拿捏的?
柳侯爷担心的事,宋晚月早就已经都想好了。她将自己的身子往柳侯爷身上又靠得再紧了些,娇嗔道:“侯爷,您怎么说都是她的舅舅。自古以来,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死了爹娘,老夫人也没了,那自然就是您来作主了。侯爷若是担心,咱们到时候就去将柳家族中的耆老们都请个遍,当着族中长者的面,她还能甩脸子不成?”
就算她不介意自己身上背个忤逆的名头,她也得顾念着柳老夫人的名声不是。
柳侯爷听了这话,当下就欢喜的应下了。
宋晚月说得没错,他再怎么说都是柳家家主,是沈清晏的舅舅,婚姻大事何时由她一个姑娘家说了算了?
二人又是一阵耳鬓厮磨,柳侯爷才离开宋氏的院子,转回书房了。
待送走柳侯爷,宋晚月转头就去了自己儿子的院内。
柳瑜年岁大了,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个男丁,柳家自然要早早替他划好院落。宋晚月方入院子,就听得里头一阵嬉笑声,再往里走,就见着柳瑜院中的丫头正坐在柳瑜身上喂他饮酒。
宋晚月心中顿时蹿起一阵火,一手重重拍到门上。内里正欢愉的两人乍一听这声,当下就都惊得弹跳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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