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秋水河畔,河流湍急,没过河床,架在河上的古桥被冲垮了一处护栏,岌岌可危。
为首,一匹白马,一匹汗血宝马伫立在前,
斗笠下,欧阳拓注目良久,对身侧并肩的另一人说,“看桥体情形马车怕是无法过古桥了。世子现在当真要过桥吗?过了桥,可能就没有回头路了。明日,不,今日早朝就不能参加了。”
他始终温着眼,说出的话,却是世间最割心的权衡。
在钟行简的心目中,河对面、河这边,到底孰轻孰重?!
欧阳拓也在试探。
黑色斗笠掩眸,看不清钟行简的神色,只听见嗓音平和,瞬时消散在风雨如注之夜,
“先生派人传的话,再忧心这些怕是有故作姿态之嫌了吧。先生还是先好好管管自己的学生,少管别人的家事。”
语气不善。
“于我而言,这条路,早已是不归路。”钟行简抽了一记马鞭,低沉的嗓音随着剑鞘般的身一道没入风雨夜里。
与中书令相抗无法回头,踏过古桥,亦是他的选择。
欧阳拓嘴角罕有地笑弯,轻笑出声,“看来,我没有看错。”驱马跟上,一同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
踏进马场内小筑屋门,眼前的一幕让钟行简黑眸又压深一层,比这风雨如注的夜更凉意瘆人。
男侍男伎成群陪伴也就罢了,屋内仅有的四名女子,歪七扭八躺着,身边酒坛子躺了一大堆。
浓烈的酒气连欧阳拓温润的眉眼也颤了一颤,
“这……世子,咱们来的好像不是时候。”打趣时,亦是笑得温和。
只是眼底的宠溺,此刻毫无保留都落在了半醉半梦吵嚷着什么的昌乐身上。
说话间,钟行简已经先行至江若汐身边,他从未见她醉过,浓烈的酒气钻入鼻尖,钟行简微微蹙起眉。
她颊边绯红,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化在白皙肌肤里,娇艳欲滴,
感受到有人动她,江若汐缓缓睁开眼,她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盯着钟行简看了半响,红唇轻启,
“你这个小男侍,学谁不好,怎么偏偏打扮成那个榆木疙瘩。”
也不是什么缱绻的语调,只是喝醉酒后无名的轻蔑和挑逗,莫名就让人觉得掺杂了太多的情愫在里。
钟行简的心唐突地一悸,眼中只剩情愫。
“这里像,这里也像,这里最像。”
她葱白似的纤手拂羽般掠过他薄抿的唇角,高耸的鼻梁,微微蹙起的眉眼,
只是那双夜般的黑眸里,藏着她看不透的情绪,一层层从梦里、从上一世席卷而来,淹没了她的意识和最后的清醒。
只剩沉沉的呢喃。
同走向昌乐公主的欧阳拓闻言轻笑出声,“世子,素闻你不懂闺房之乐,看来所言非虚呀。”
这好似在说他不行。
还想说什么,就对上钟行简阴沉得仿佛带着刀子般的目光,立刻噎了回去,
欧阳拓俯身给昌乐公主喂了一粒醒酒药,摇头叹道,“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今晚真的是回不去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钟行简听。
钟行简没有理会,伸手紧紧握住江若汐不安分的手,按在怀里,打横抱起江若汐,
他自始至终冷着眸,嗓音粗沉中带着砂砾,“先生才学俱佳,在这茫茫夜里,不要走错了路。”
后脚刚踏出屋门,身后幽幽的嗓音传来,
“刀虽锋利,不懂自保,累己累人呀。”
空中劈下一道闪电,连同这句话消抿于天际。
微顿的脚跟没入回廊尽头。
*
喝醉的江若汐很安静。
双睫低垂轻颤,时而轻颤如彩蝶的翼,诉说着无尽的柔情。
抱回到寝室时,江若汐已然睡熟。
看到床榻上侧卧的妻子,钟行简有片刻失神,从前他眼中的她,就是这般泰然宁静,仿佛无数尘烟从她周身漫过却撼动不了她分毫,
可短短半月有余,钟行简又发觉了更多样的妻子,会与人谈下风声,眼中有光;会骑马纵横于市,留下一段靓丽佳话;会有些小脾气,不藏匿于心,
她,不仅是他的妻,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
妻子宿醉,钟行简命人端了热水,拿来干净中衣,
可问题来了,江若汐没带丫鬟过来,这里,全是男侍。
钟行简断然不能让那么些侍候自己的妻子,却又不能放任她不管。
神色隐在暗影里,许久,钟行简一点点帮她擦身,换衣。
他实在不太会侍候人,许是从未侍候过。
热布擦过肩颈,白皙的肌肤上瞬时染上了一层轻红,
习过武的手,有些不知轻重。
睡梦中的江若汐似是感受到什么,转了半个身,半盖的薄毯滑落下来,露出一寸春光,
没有任何外力催动钟行简只觉身体发热,胸口忽然一股狂躁的热意涌上来,伴随着隐约的酒气浸入四肢百骸,仿佛置身在火上烤。
冷风越窗而入,才拉回一丝清醒。他快速地为妻子穿好中衣,端来醒酒汤,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喂药,
江若汐熟睡不张嘴,钟行简也只会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
“若汐,张嘴,喝口醒酒汤。”
低沉的嗓音镀上了层抑在喉间的沙哑。
江若汐只想睡觉,翻身又欲找枕头睡觉,钟行简单手微微用力,再度将她箍进怀中。
温软纤细的身子,硬生生撞进自己胸膛,
汤汁洒溅,
周身为之一震。
欲念炽盛,比方才愈加猛烈,那股难耐的灼烧感卷土重来,烧得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钟行简半捏开江若汐的唇,每喂进去一滴汤汁,都好似一场烈焰酷刑,身躯的躁意让他急于找东西发泄。
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却驱使他将药悉数喂完,
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滞落的大雨中。
暴雨倾盆的夜,却无端很热。
欧阳拓拢起凌乱的衣衫,起身开窗,却见雨中站立一人,薄润的唇轻笑,“迷途的人啊。”
他依旧云淡风轻,回身望向似醉似醒向他继续招手的昌乐。
几近天明的时辰,雨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倾盆般往下落,
许立刚从秋水河畔探查回来,“主子,桥被冲垮了,水流很急,深处可至马肚。河底暗石不明,属下没敢再往前探。”
过个这个时辰,就赶不上早朝了。
钟行简反倒平静下来,黑眸落在面前展开的纸上,神色从未如此笃定。
“知道了。”
他起身重又回了内室。
主子离开的位置,许立在纸上看到一个字:
度。
审时度势,进退有度。
江若汐似是被雨声吵醒的,睁开眼时,见窗边负手立着一人,背影挺拔卓然,浑身上下一贯的一丝不苟,只是,鬓间好似湿漉漉的。
江若汐直以为看错了。
“世子爷,您怎么在这?”疑惑的嗓音里,酒醉的旖旎未退干净,落在钟行简耳边,平添一丝妩媚。
他喉结滚动,哑声吐出几个字:“来接你。”
硬生生的,没有任何防备,这话从钟行简口中说出,情话也变成了一种无处安放的辖制。
“劳烦世子跑一趟,我本就要回去。”江若汐起身换衣,这才发现衣衫不是昨日那身。
钟行简似发现她的疑惑,淡声道,“昨夜我替你换的。”
替人换衣,这可不像以端肃著称的钟国公府世子能做的事。
尤其衣衫穿得还如此凌乱不整,不似他的行事。
是与不是,江若汐也没纠葛太久,他们现在仍然是夫妻,往年,她侍候他穿衣不计其数,如今反过来,也是应该。
江若汐绕到屏风后重新换好衣裳,出来时,钟行简负手立于原处,平静望向廊外一夜未停的大雨,雨水在地上砸出深深浅浅的水花。
屋内却格外静匿。
好似有他在,外面的喧嚣都会被隔绝在外,
江若汐在他身旁的梳妆台坐下,自己动手梳妆,
拿起青黛时,窗前忽得跃进一张俏皮的脸庞,昌乐公主醒来,便避开欧阳拓跑了过来。
“若汐,救我。”眸眼里的那抹愁铺满整个面颊。
钟行简默默从窗边移开。
昌乐此时哪有功夫搭理钟行简这个死对头,哼哼唧唧从屋外绕进来,
“若汐,怎么办,我逃学被欧阳拓抓住了。”昌乐扑过来,把脸埋在她双膝。
江若汐真不知如何劝慰好友,重重叹气,“你逃出来那刻,总会被发现的。”
如此说不妥,复又拍她背,语气缓柔,“没事的,欧阳先生为人和善温雅,定不会责备你。”
钟行简于屏风外,神思一顿,平静肃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
亲耳听到她赞誉另一位男子,虽知是宽慰友人的话,落在耳中无端刺拧。
目光朦胧地从屏风后看来,印象中的她,就是如此恬静地坐着,眉目盈盈地等在窗前,看见他时,樱色的双唇总能说出一些清淡的溢美之词。
只是不知怎的,一切都变了。
她眼中已然没有了他。
钟行简没有留下的借口。
友人蜜语,他,多余。
奈何钟行简左脚刚踏出门槛,背后昌乐公主的嗓音搅混着不屑和怨怼追门而出,
“还不是你的世子爷,在欧阳拓面前不知道告了什么黑状。他这个人,看着就让人扫兴。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听说清水河上的桥塌了,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城里。”
马场的草棚屋檐极短,潇潇晨雨压不过她咬牙切齿的恨。
直至钟行简走到尽头茶室,皆余音绕颈。
“被骂出来了?”欧阳拓含笑问他。
茶烟袅袅,雾气和茶香裹挟在一处,溢满他的周身,欧阳拓如谪仙下凡,似仙人入凡尘般清爽怡人。
可这样的谪仙却非要入仕。
“昨晚欧阳先生没有管教好学生。”钟行简撩袍对面而坐,看向他时神色淡漠,不似静等煮茶,倒像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
热水倾注而下,薄淡的茶叶瞬时被激发出浓烈的清香,
欧阳拓嘴角含笑,沏好一杯茶推到钟行简面前,才温声道,“昨夜世子房中动静可不小,我以为美人在侧,世子定然志得意满。一大清早世子这么大火气,是因被这雨扰了清净吗?”
“被这场雨搅扰的,又何曾只在这一处小院。”钟行简饮茶,嗓音如茶一样清淡。
看茶水再次溢满青花盏中,钟行简问,“先生为什么派人传讯?”
欧阳拓温和一笑,“使者应是说过,夫人诱拐公主出城。”
原因如此,也并非全然如此。
钟行简声淡,“你没必要这么做。”
“非我之故,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如果世子不选这条路,我也不能左右世子分毫。”欧阳拓微顿,才道,“如果必须要个理由,算我还世子一个人情,举荐我为太傅。”
“在先生眼中,是不是觉得我们今日之举,是以卵击石。”
此刻的早朝殿里,正在上演着钟行简所言之事,御史台上书弹劾中书令私购兵器,豢养私兵。
只是,唇枪舌战之时,钟行简没有出现。相关证据由皇城司的提举信亲王萧信提交。
欧阳拓嘴角的笑罕有地收敛,“我无法评判,你我所持身份,所处时局不同。但我知道,如果换作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但我钦佩世子迎刃而上的果敢不畏。”
这次,钟行简替欧阳拓倒茶,“那么,先生所求为何?”
“立志入仕,说无欲无求世子必然不信。”欧阳拓星目闪烁,“就算是为我以后寻一个对手。”
“对手?”
欧阳拓卓然目光与钟行简对视,颇有惺惺相惜之念,“也是一个护盾。”
“世子,朝堂制衡您比我清楚,抛开中书令所作所为不算,位高权重者,手里多少干净的?为何他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独权罢了。”
欧阳拓侃侃而谈,“老尚书和大长公主闲云野鹤,无人制衡。所以,才需要一把锋利的刀。”
“总要有人做那把刀。”钟行简又何尝不知,可他无悔。
欧阳拓:“不该是世子。”带着一丝斩钉截铁的惆怅。
“欧阳试问,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试刀何用你?不若韬光养晦,磨刀待刃,出剑时方能一击即中。”
钟行简何尝不知,但朝堂上的较量,远不止蛰伏。
又一杯茶尽,三杯茶足以,可其他几位还未到。
欧阳拓端坐看向沉吟的钟行简,轻咳一声后,重启了话题,“世子,昨夜我见世子站于雨中,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便不要讲。”
冷滞的语气一下子噎得欧阳拓半响没反应过来。
他轻叹,“并非我要说,受人所托,我又无法再拒绝她。”
是昌乐公主无疑。她的本意,是让欧阳拓和自己一道同仇敌忾,使劲威胁他,如果敢负江若汐,活剐了他。
钟行简冷目不语,欧阳拓全当许可,幽然道,“世子,我有一言,夫妻之间,不似你我,相敬即可,亦有闺房之乐。”
眉心一凛,钟行简避而不答,掷出另一个问题,“我也有一事请教欧阳先生,你对昌乐,可是只有利用!”
欧阳拓敛起笑,“不是,真心喜欢。”
“真心喜欢,为何不娶!”
“我不能,但我已把她当成妻子。”欧阳拓答得认真,“为此,幕僚、面首皆可。”
钟行简目光阴鸷,“荒谬。”
欧阳拓舒朗笑答,“于世子如松如柏之人,此语定然荒谬,可于我而言,夫妻并非名分。相濡以沫,无需名分。我当昌乐为妻,即使不能娶她,亦不会娶任何人。”
可他,能面对言官的弹劾嘛!
悠悠众口,其利似刃。
漆黑的瞳仁溢出周身的冷肃气,钟行简加重语气道,“也请先生转告那人,我定会护好自己的妻。”
*
几个人用过早饭,欧阳拓率先起身告辞,
“诸位,我和昌乐公主先行一步回房处理一些事情,今日讲学,如若诸位想听,可自行到公主房中。”
此话,说与几位女子听的,钟行简的才学,与他辩论尚可。
昌乐公主的小脸已经苦成麻花,今晨她可是看见欧阳拓带来了那把戒尺!
明知躲不过,昌乐攥攥江若汐的手,连带她一起拉了起来。
昌乐不愿走,欧阳拓拉起她的手,牵她出门。
林晴舒和钟珞儿见大哥面色不善,不敢多留,借故要回到自己房中。
江若汐被牵着走到昌乐公主房前,欧阳拓驻足颔首,
“世子夫人,请留步。”
昌乐仍不放江若汐的手,殷红的唇忽得一瘪,江若汐敢放手,她就会哭出来。
江若汐正想如何开口说情,欧阳拓却率先开口堵了她的嘴,
“公主是想在这庭院里受罚?”
他嗓音很轻,却浅浅藏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闻言,昌乐公主几乎是扔掉江若汐的手,自觉踏进屋门。
欧阳拓恭送江若汐离去,她一步三回头,见业已紧闭的屋门,想起钟行简那日传旨时拿的戒尺,真替好友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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