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命令,两个健壮的婆子逼近江若汐,一左一右,欲直接将她架出去。
江若汐低喝,“放手。”
复又抬眸看向范氏,唇锋冷峭,“母亲如此兴师动众,为儿心忧我能理解。但是,如果母亲非要把世子出城归咎于我身上,那是母亲太高看我了。”
钟行简受罚的事,她大致有所了解和猜测。
于钟行简而言,定是权衡利弊,有必须出城的理由,才会去做。娶个妻子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打理后院罢了。
为她出城抗旨?!
她可没那么大的自信。
“强词夺理。”范氏怒吼,每每想到儿子正在受天大的罪,她都怒不能抑。
“母亲,您无力救儿子,用这样的说辞迁怒于我,不过是想找人发泄罢了。”江若汐不屑再和她争论,范氏不讲理,多说无益,
“母亲想罚我,我去院子里便是。”
荷翠拿了件厚实的外衫替江若汐草草披上,毅然决然走进雨夜,径直跪下,满院子仆从也随着主子跪了一地。
一个婆子握着拇指粗的藤条,抡圆了抽下来。
江若汐眼睫被雨珠打湿,沉搭搭地垂下,神色如常宁静,并不像个等待受罚的,
藤条划破水幕,朝江若汐背上招呼,
没有预想的疼痛,倒是身体差点被巨大的推力压倒,
江若汐侧过脸,钟行简正将她圈在怀里,浸在寒冷雨水中几个时辰的面颊,说不上的苍白,眸眼中的黑亮不复存在,
只剩痛楚。
“我回来晚了。”他嗓音虚晃,与其说是从口中吐出,不若说是从胸腔震动传来。
“我没事,不劳世子相护。”仍是那样的疏离,比这漫漫雨夜的冰冷还凛冽。
难熬得他要窒息。
“儿子!”范氏顾不上淋雨,从正屋一路跑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儿子扶起身,可钟行简纹丝不动,
歪歪斜斜靠在江若汐背上,气若游丝,
“母亲,此事与江氏无关,不要责罚她。”
江氏急忧,缓声埋怨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偏袒他。快起来进屋,找太医给你治伤。”
钟行简执意,“请母亲答应我。”
话音刚落,吐出一大口黑血,染了江若汐半个肩头。
瞬时被磅礴的大雨冲刷干净。
似他短暂即兴的护妻,消弭于无形。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责罚江氏,快进屋疗伤。”
范氏急得哭出声,命人扶起钟行简,江若汐也跟着起身,踏一步隐隐挡在钟行简面前,
“母亲,馨姐儿正在床上睡。”
这是不让他进门。
范氏扬手要打,“混账,你夫君伤成这样,你说什么胡话,他不进屋,你让他去哪里。”
钟行简拉住范氏的手,“母亲,我回书房,别扰了馨姐儿,她见到我这样会吓哭的。”
范氏又恨又气,可是儿子这么坚持,她只能把怒火压在心底,命人抬轿将儿子抬去前院书房。
江若汐重新沐浴,绞干头发钻回被窝,馨姐儿被乍冷的气息搅得动了动身体,伸手乱摸,直到握上江若汐的手,才又重新安睡。
静尘院一夜安睡,书房里却灯火通明到天亮。
廷杖打出的伤已经不流血了,被夜雨浇了几个时辰,皆以泛白发泡,白肉往外反卷,一条条似又胖又圆的菜虫子横在背上。
据太医说,需将泡发的肉全部剜去,再敷上药粉将养半月,才能见好。
闻言,范氏扑到床边,“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傻,为了那个贱人,这么作践了自己。”
钟行简缓缓睁眼,气若游丝,“母亲,是我犯了错,受官家责罚,与江氏无关。”
“别说了,快别说了。”
范氏眼睁睁看着手掌大的小刀一点点剐着自己儿子的背上的烂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几乎让人窒息。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医手中的小刀,那刀在昏暗中闪烁,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像是直接切割在她的心上。
范氏的心仿佛被撕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滴血。她想要替儿子承受这份痛苦,但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
“唔。”钟行简一脸苍白,额头上的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他的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早已痛得没有了什么知觉。
范氏听到儿子喉间溢出的呻吟,哭得已泣不成声,“儿呀,疼吗?疼就叫出声来,疼你就说。太医,不是用了麻沸散了吗?为什么还疼啊!”
太医叹气,“回大奶奶,世子背上伤口皮开肉绽,是刮到骨了。”
闻言,范氏差点晕厥,扶额踉跄,被陈嬷嬷扶了出去。
直到太医出来禀告已包扎好伤口,范氏才又重新进了门。
床上的钟行简已然昏睡过去,范氏执意陪儿子,谁劝也不顶用。
她看着几乎没有生气的儿子,痛得喘不上气,只能默默流着眼泪。
陈嬷嬷劝慰,“大奶奶,别哭坏了身子,太医说了,幸而只是皮外伤,不日就能康复。”
范氏抹着眼泪,像失了根茎的野草,身形飘摇,这是我的儿啊,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有般呵护,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越想越不甘心。
范氏又起了刁难之意,“都怪江氏,我,我定不能放过她。”
儿子睡着了,没人护她,范氏刚起身,却被高昂压着沉怒的噪音拦住去路,
“你又去哪?坐下!”
大爷钟进瀚大步跨进屋门,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儿子后,朝范氏低喝,
“消停点吧你,母亲把我叫去,已经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行简这顿打,挨得不亏。”
范氏趋前一步,难以置信看向夫君,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要去感谢江氏祸害我的儿子。”
“老大媳妇没错。”钟进瀚下了定论,“这件事就此打住。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起此事。”
范氏张了张嘴,到底没骂回去。夫君一般不问世事,尤其还有大长公主的命令。她不敢杆逆婆母和夫君,紧闭的双唇泛白,颤动不已,双眸幽幽怨怨盯着夫君。
看了许久,才甩帕坐回床边圆凳,不停呢喃,“我儿的这顿打难道就这么白挨了。”
钟进瀚踱步过去,将妻子揽进怀中,安慰,“没有白挨,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第二日,养尊处优惯了的范氏累倒了。
可,不能没有人照顾儿子,她命人去叫江若汐。
雨一直未停,江若汐犯忧,将铺子装潢的事全权交给了林晴舒和钟珞儿去办,上一世江若汐就没插手任何茶楼之事,银钱也没出,虽然经营仍然不善,可她去看过一次,风格朴素大方,倒是不错。
而她,则关了院门,潜心整理父亲书稿,看这下雨的架势,良田危矣,早一日把书稿编写好,就能早一日用得上。
她不想让父亲的书稿尘封,心血付之东流。
派来的人自然又是讪讪而回,还好范氏刚起的火气再次被大爷压下,
终得一处宁静。
雨绵绵下了几日,没停过,与屋角的滴漏混杂在一起,催得江若汐片刻不敢放松。
雨下个不停,潮湿淅沥沥而闷热,钟行简的伤反反复受难以愈合,烧得浑浑噩噩,直到三日后才算清醒过来,穿好衣衫沿抄手游廊出门。
刚绕过假山,一道灵韵的身影毫无防备跌入眼底,
江若汐今日穿了件莲粉色长衫,白融脂腻的一张小脸,长眉微弯,笑颜半开,似逃出藕池的荷花仙子,
她蹲在那,半搂着馨姐儿,剪断她腕上的五色绳,
“端午后的第一场雨,把五色绳扔进河里,会带走霉运和疾病。”
这方小池与外境通连,是名副其实的河道。
五色绳被雨水打湿,在池子里打了个转,顺流而下,消失在视线里,
这时,江若汐才抬起头,瞥见钟行简时,她浑身的生气和灿笑似一同绑在五色绳上飘走了。
江若汐缓缓站起,面对面遥相望,却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干巴巴站在那。
几日不见,钟行简过分清瘦,可除此之外,他仍脊背挺直如雪山之巅的青松,长身玉立,看不出丝毫受伤的迹象。
实在没什么可说。
江若汐轻轻福身,像极了半生不熟的人之间,遥远地打了声招呼。
牵上馨姐儿的手,江若汐朝后院走,石子和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晴日里是景致绝佳,到了雨季,深深浅浅积了许多水,
江若汐提着裙摆,脚尖专挑一处处不算平坦的凸石落脚,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水坑,
还要分出神,教馨姐儿不要湿了鞋袜衣袍。
回府后江若汐就给馨姐儿讲过五色绳的典故,可那时馨姐儿正欢喜得紧,不想把绳剪了扔掉,
孩子心性喜变,这日又愿意了,幸而这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大大小小下着,没停过。
正艰难走着,江若汐的手被另一只大手包裹,还没等她反应,脚底一空,被钟行简抱在了怀里,
跟在身后的许立见状,抱起馨姐儿先走一步,只留夫妻二人。
“世子,请让我下来,我自己能走。”粉白的脸颊,蕴着一层薄薄的怒。
见钟行简无动于衷,又拿话刺他,“世子,这样不合规矩。”
钟行简脚步不停,垂眸看她,眼底沉浮里,倒显出几分笑意,
“又拿规矩搪塞我?你是在怪我往日拿规矩箍着你?”
别别扭扭的,钟行简倒觉得甘之如饴,相对于冰冷的客套,江若汐就算打他骂他和他闹别扭,都十分受用。
“没有。”江若汐干脆道。
她真的没怪他。
上一世是她自作多情,犯了贱,上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改了便好。
什么悔啊,恨呀,都是些没用的情绪,只徒增烦恼,耗费时间。
而且,她也是真不习惯和他近身相处。
女子便是这样,遇喜欢的人,总喜欢看着黏着,不喜欢了,见都不想见,更别提碰了。
“世子再不把我放下来,万一世子有个伤呀痛呀,母亲又要怪罪于我了。”
钟行简轻咳,“那晚是母亲失察,放心,我已经同她讲清楚了。”走了不过前后院的距离,他已气息微喘。
走到静尘院外。
远远的,昌乐公主打着油纸伞,站在院门口石阶下等她,“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不请自来,倒让她见到这一幕。
衣服被人弄一点褶都要气得发狠的钟行简,却主动抱人在怀,光天化日之下,走在院中。
有那么一瞬,昌乐公主生出个邪性想法:江若汐如果能拿住钟行简,那以后她在他面前,也能硬气起来。
江若汐挣扎下来,理理裙衫,拉着昌乐公主头也不回往里院走,
院外,颀长的身影静默片刻,直看到那抹裙摆微动的背影闪出视线,才转身离开。
今日小朝会,议的是连日阴雨,南方几省来报,恐有水患,官家让工部拟方案防水患。
朝会后,钟行简被单独留在崇政殿。
钟行简跪下行礼,昊帝抬手,“起吧。”
见他面色苍白,嗓音放缓,“伤好些了吗?”
“多谢官家关心,好得差不多了。”仍是肃而有礼的嗓音,只不过中气差了点。
昊帝示意何公公拿药,“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拿去用。”
“谢官家赐药。”钟行简欲再跪,被官家阻止,
“罢了罢了,不必了。”
昊帝颇有些语重心长,“可怪我那日罚你过重?”
“都是臣的错。”
“我都听说了,你是为了去马场接夫人回城,被困在那里,早朝之事也不能全怪你,昌乐拉着你夫人逃学在先。”
话说到这,好似有些事也说不清楚,昊帝命人赐座,
“你做的没错,是我心急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把柄。其实我也知道就凭那点东西,扳不倒中书令,还需徐徐图之。”
“眼下,吏部和工部尚书都上书要致仕,朕有意让你去接任吏部尚书。但你资质不够,先给你个权吏部侍郎之职。”
旨意已拟好,递到钟行简手中,他这个权吏部侍郎之职算是落定了。因他未曾任过给事中、中书舍人等而任侍郎,所以加个权字,是从四品的官职。
*
静尘院里,昌乐公主叼着茶水果子,睨着江若汐,“你和世子和好了?”
江若汐避而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又偷跑出来的?”
“不是,我告了假,特意过来看你的。而且,回来后欧阳可能也觉得课业太紧,以后每日只教我学半日。”昌乐公主说得极快,解释完又反过来催江若汐,
“快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也是马场回来后,你俩之间感情笃厚了?”
“没有呀。”蘸些墨汁,江若汐将书稿最后一页誊抄完,一惯的平和。
昌乐公主不信,“那刚才你们,他抱你回来。前几日还因为跑去马场接你被罚了,我听到后,畅快极了。”
江若汐转身在书架上找锦盒,语气冷淡,“只不过是他不知为何的献殷勤罢了。别人不理了,他巴巴跑来,自以为是对你好,实则,不过是自我感动。”
自己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她岂会不知。
“况且,他去马场,不是为了我。”
“不是为你?”昌乐公主称疑,索性跑过来。
江若汐轻轻点头,“女子囿于方圆之间,眼之所见,心之所向,唯有情爱与男子,才会如此想。不信,不可以去问欧阳先生。”
“况且,他如今这些你所谓的示好的举动,不过是我正好没被放在他心中那杆秤上,等哪日他又需要有所取舍、权衡,有责任要担,必定会将今日种种即刻抛诸脑后。”
说这些话时,江若汐嗓音倒平静得很,许是已经看透了一切,没了情感和希望,才能如此冷静地剖析身边的人,
“我可不想再等着被他选择或者舍弃。”
昌乐回想自己当初一点点了解欧阳拓的所思所想,了解他的权衡与考量时,是多么的痛苦,恨不得猛灌一坛子酒,就那样醉死过去,幸而那时江若汐陪在自己身边,才让她一点点想通,然后放下。
江若汐从未抱怨、愤恨过,
眼下的这份平静……不知她那时是怎样度过的。
“一定很痛吧?”漫无目的的,昌乐就问了那么一句。
江若汐手指微顿看过来,舒尔一笑,反倒宽慰昌乐,“很久之前了,久到像是上一世的事。当时,其实也只有后悔吧。后悔还有很多事没做,后悔被困在情爱和这四方天地里,后悔没有走出去,见见天地广阔。其实,我们也可以做很多事。”
说话间,锦盒已被擦去尘土,放回书案上。
昌乐公主视线落在不知名的书稿上,心疑到底是什么让江若汐那么宝贝,嘴上却问,“例如做什么?”
“游历,经商皆可。”说着,晃晃手中书稿,“也可以著书。你有什么喜欢的,皆可去做。”
昌乐公主沉吟片刻,想想她作为公主,什么都戳手可得,“倒是没什么想的。”
“现在不想,就等以后想了再做。”
江若汐抱起装好书稿的锦盒,拉起昌乐,“走,今日我约了父亲当年的学生,他现在在水部任职,将整理好的父亲的手稿给他,定能为灌溉农田、治理水患出一份力。”
“你们约了哪里?”昌乐详细问道。
“在悠然居。”
出门的间隙,昌乐公主唤来个人,小声吩咐,“去官署传信给钟行简,就告诉他,唔……告诉他世子夫人要私会外男。”
她现在想整钟行简,
想想钟行简那张黑脸,昌乐就觉得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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