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晚睡得并不安定,夜里两点多的时候,邓霄就听到隔壁床上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此时不光病房里一片漆黑,连走廊上的灯都熄了大半,透过门缝传来的光昏昏沉沉的。
谢桥似乎正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邓霄开口问道。
谢桥翻身的动作停下了。
“要不要听睡前故事啊?”邓霄精神了,坐了起来。
半晌,谢桥那边才传来两个字,“不要。”
“哦。”邓霄有些失望,重新躺了下去,过了一会转过头,“那你想不想聊天?”
这次谢桥干脆不理他了。
邓霄空有一腔助人为乐的爱心,却无用武之地,只能怀才不遇地睡去。迷糊的梦刚升起一点,淅淅索索的声音又传来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谢桥在床边坐着,似乎有些踌躇。
邓霄心里明白了什么,也坐起来,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踢上拖鞋去了卫生间。
他没有尿意,只是做样子在马桶前站了一会就按了抽水钮,然后洗手推门。推开门果然就见谢桥垂着头站在门外。
邓霄刚出来,谢桥就挤了进去,像是怕邓霄很快很快陷入睡眠似的。
但是邓霄没有走,靠在卫生间外面的墙上等谢桥出来,谢桥出来之后,邓霄也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回病床上。
邓霄在前面走着,谢桥就小心地跟在他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一点眼风都不分给周围。
听着谢桥拖鞋踢踏出来的声音,邓霄的心慢慢地安回肚子里,憋闷的感觉神奇地消失了大半,他觉得自己来到这里以来的患得患失实在有些矫情,谢桥即使再早熟,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只要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一切伤害就都有被治愈的可能。
从这天之后,邓霄让刘顺带了一个小夜灯过来,每晚都亮着。
这一晚过去之后,邓霄就摆正了心态,决定抛弃脑子里对谢桥的刻板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对待。
小孩子嘛,心再硬也还是有隙可乘的,慢慢地捂一捂总能亲近起来的。
邓霄下定了决心。
然而谢桥的“渣男”特质从小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夜晚过去不认人,到了白天,又开始惜字如金起来。
然而此时的邓霄已不是昨天的邓霄,至少学会了死皮赖脸。
邓霄连自己的病床都不待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到谢桥的床头。谢桥嫌他烦,冷着脸推他,邓霄也不走,就笑呵呵地坐着,推得多了他就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伤口疼,再推就要裂开了。
谢桥还小,碰到过冷漠的,也碰到过暴戾的,但幼嫩的人生经历里还没碰到过死皮赖脸的。没有办法,他只能又把被子拽到头顶。
邓霄一开始没理会他,觉得自己不走的话,这孩子一会儿觉得憋闷了就出来了。
可手机里的消消乐都过了十几关了,谢桥还蒙着被子。“你不闷吗?”邓霄把他的被子拽开,这次掀开得毫无阻力,谢桥早就睡着了,被他这么一动作,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哎,别怕。是我,”邓霄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怕你憋着。”
谢桥依然没说话,琉璃似的眼珠子倒映着面前这个人的影子,半晌,他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谢桥白天需要输两袋药液,每次都是吃过午饭之后护士过来送液。
这次来的还是昨天晚上的女护士,邓霄留意了一下,这个护士姓刘。
“刘护士,吃点水果。”邓霄把一个一次性纸杯递过来,刘护士一看,里面是插着牙签的水果。
“不用了,你们吃。”刘护士对这个昨晚妨碍他们工作的年轻人实在没什么好声气,只觉得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好心好意都喂了狗。
“你别生我们气。”邓霄坐在椅子上,讨好地冲她笑了笑。
刘护士白了他一眼,“‘我们’?你们关系这么好了?他不掐你了?”
“您这话说的,”邓霄还是笑,“谢桥也没掐过我啊。”
“是,没掐你,你手腕上那圈是自己咬出来的。”刘护士也不想跟这个年轻人置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起开,我给他扎针了。”
谢桥对别人的触碰反应很大,所以刘护士扎针的时候很小心地避开跟他有什么接触,免得他忽然有动作。
邓霄看着谢桥木木地坐着,针扎进去的时候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真把他当你弟弟了啊?”刘护士听见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叹息,觉得有一些好笑,心中深处也微微为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松了口气,有个病友照顾,这个孩子在医院的日子总要好受些。
邓霄皱着眉头盯着谢桥的手背,小孩子手背上的肉很薄,所以伤色就明显,苍白的皮肤上大片的淤青,有些地方已经发紫,“怎么不给他扎滞留针啊?”
“那也要滞留针能留住才行啊,”刘护士调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他挣扎起来滞留针更危险。”
“是的,还真是麻烦你们了。”邓霄有些为自己昨天对医院有那么大意见而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得到的只是结果,医生和护士为小谢桥考虑的,比他想到的要多得多。
“行,你别送我了。你自己肚子上还有伤呢。”刘护士在病房门口站定,“看得出你是真心可怜那孩子,那就好好照顾他,我看着还是有点用。”
邓霄的眼睛亮了:“真的吗?”
这只是护士怕他寒心说的场面话,毕竟就是在同一间病房里住几天的病友关系,邓霄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可不能让谢桥的冷淡把这个大好青年的热心肠给冻着了。于是护士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是。”
这句模棱两可的肯定让邓霄高兴得不得了,于是他回到病房,哼着歌就去收谢桥面前的饭盒,谢桥还没来得及抢,就见邓霄五音不全地哼着歌、一瘸一拐地、浑身洋溢着快乐气息地,去给他刷饭盒。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传来,伴着邓霄的荒腔走板,传回谢桥的耳朵里。
他看着关起来的卫生间的门,眼里流露出一点迷茫。
邓霄单方面地在心里宣布自己跟谢桥的关系进步了一大截,照顾谢桥照顾得更起劲了。
谢桥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闷,输液也无聊,于是闭上了眼睛。
“哎,别睡啊。”邓霄戳了戳他的肩膀。
谢桥僵硬了一瞬,喉咙里滚出三个字:“别碰我。”
“不碰就不碰。”邓霄收回手,“你现在睡着了,晚上还睡不睡?”
谢桥的眉毛又要皱起来,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邓霄。
“你生气了?”身后那人问道。
谢桥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奇怪,烦人得不行,昨天话还稍微少一点,今天简直嗡嗡嗡得令人头疼。
他的头是真的在痛,觉得烦躁的时候,就像有人拿着小锤在里面敲。
“生气很好啊,你要多生点气。”身后那人见他不说话,似乎也习惯了,丝毫不介意,给他把被子掖好,还在喋喋不休着,“谁欺负你了,你就报复回去,别憋闷着,就该生他们的气。”
谢桥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生气是好的么?
愤怒有价值么?
如果生气是对的,为什么每次他愤怒地盯着那个男人的时候,换来的就是一顿毒打?
痛苦是正确的代价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宁愿不去正确。
他的头又疼起来了。
他好痛啊。
邓霄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终完全消弭。他看到谢桥的身子蜷缩得越来越紧,似乎在打着冷颤。
“你怎么了?”自顾自说着话的邓霄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跳了起来,把谢桥翻过来,只见谢桥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眼睛紧闭,连牙齿似乎都在打颤。
“醒醒!谢桥?你怎么了?醒醒!”邓霄见他不醒,猛拍护士铃,对着对讲机吼道:“医生!谢桥他状态不正常,开始出冷汗了,还一直在发抖!我叫不醒他!”
“知道了,医生马上过来。”护士站的护士挂断对讲。
医生来得很快,检查了一下情况就给谢桥打了小剂量的镇定剂。谢桥的胸口终于不再有可怕的起伏,他慢慢平静下来了。
“没事,可能是做噩梦了。”医生直起腰,“睡醒就好了。”
邓霄心有余悸:“可他是忽然这个样子的,需不需要做个检查?”
“不用,不是生理性的。这么小的孩子受到刺激以后,应激反应比大人强烈很正常。只能慢慢疏导,也没别的办法。”
医生说完,抬头看到邓霄一脸担忧,只能再安慰安慰这个大的,“他还小,以后慢慢就把创伤忘记了也有可能,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邓霄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医生。”
他把医生送出门,有些魂不守舍地在谢桥床头坐下来,看着谢桥苍白的脸和被子下随呼吸的微弱起伏,方才胸中的快乐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一腔闷闷的疼。
“不会的,”他在心里慢慢地反驳医生方才的话,“他不会忘记的。”
就是因为这些大人们理所当然地觉得小孩子什么都记不得,才会放任他在痛苦的边缘越走越远。
不,未必。谢桥身边的大人未必不知道谢桥处于尖锐的痛苦,只是因为谢桥不会把伤口轻易示人,所以他们乐得清静。
邓霄动作艰难地慢慢地半跪在病床前,把他被汗浸湿的额发拨到一边:“谢桥,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们过于自大,低估了你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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