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密祯回京后,就往东宫而去。
太子正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手里盘着两颗玉珠。
殿内青烟袅袅,是太子用惯了的安神香。
他不敢造次,隔着帷屏作揖道:“卑职,给殿下请安。”
太子缓缓睁开眼,将手中的两颗玉珠交给身边的小黄门,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那道影子,吩咐道:“进来说话吧。”
“是。”崔密祯轻声应了一声,步履稳健地绕到屏风后。
太子穿着常服,挂着上位者俯视众生平等的笑,不见喜怒地开口道:“差事办得不错,平江府那些人,恐怕眼下已恨极了寿王一派。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这几日得了父皇几句夸赞,就昏了头了,只想着邀功,不顾及旁人性命。”
“殿下料事如神。”
东宫如一只脱了稚气的雏鹰,这些年羽翼渐渐丰满,早已将其他皇子稳稳踩在脚下。饶是如此,太子也并未放下戒心,平等地压制每一个意图挑衅他地位的兄弟。
就如寿王,仗着陆贵妃得了陛下几分偏爱,便将心思歪到不该歪的地方去了。
“方才你进来时,大内过来传信,听闻给南阳的那架绣屏成了,”太子唇角勾了勾,说道:“倒是可惜了,叫他白捡了便宜。”
“虽兵行险着,弹劾寿王的奏折明日就会呈上御前,即便陆攘尽心,这份功劳也算不到他头上。”说着,崔密祯又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密报,道:“边关传来的消息,主和。”
“胜了?”太子这才倾身上前,眼中明灭着亮光。
崔密祯笑了笑,又说:“新得的消息,左贤王暴毙了。那日忽然在草原上降下十七道雷,却不曾降雨,萨满巫师肝胆俱裂,占出了不祥之兆,而后不过三个时辰,左贤王就死了。”
“他们信这个么。”李照当了十八年太子,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他还以为心狠手辣的胡宇单于,也是一样的秉性,竟是以己度人了。
“不信也得信了,”崔密祯浅笑,说道:“今年草原上老鼠多,瘟疫死了不少人。”
李照皱了皱眉头,该说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可若是起了瘟疫,将疫病带入中原,决计是自损八百的事。
“也罢,”他闻言迟疑了些许,说道:“差事办得不错,该赏的赏了吧。”
“是。”崔密祯应下。
“对了,”说完国事,李照便说起家事来,又道:“你祖母进宫,想请太后替你赐婚,你如何看?”
“臣与姚家婚约尚在,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微臣想,父亲健在,又有婚书在,实在不宜再聘旁人为妻。”
太子勾了勾唇角,崔密祯样样都好,唯有这件事是他的软肋。
有软肋的人,他用着才放心。
“这回下江南,那姑娘寻到了吗?”李照问道。
“遇到了,只是,”崔密祯蹙了蹙眉宇,道:“她如今过得安宁,不愿意跟我回来。”
“你也是个痴情的,”太子端起茶盏,意味不明道:“姚才人如今身子重了,挂念家人,你去请个安吧。”
“是,微臣领旨。”
说着,李照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崔密祯不敢越矩,先往太子妃跟前请过安,寒暄了两句,得了准许才去见姚清婉。
东宫已有了三位皇孙两位郡主,太子妃何氏所出的长子如今已有八岁了,今年已册封太孙,何氏地位无可撼动。
如今姚清婉肚子里这个,是皇孙也好郡主也好,并无人在意。
何氏心中明镜似的,姚氏本就是太后送来的,想着李照对她不过逢场作戏。如今且看着她尚且安分,又无家人倚仗,太子妃眼里,无非跟养一条小猫小狗似的,并不当回事。
“姚妹妹平日里心情郁结,听到这个好消息,必定能安心养胎了,”何氏为显得贤惠,又吩咐人拿些东西过来,笑道:“大人顺路,一并带了去。”
“微臣遵旨。”
何氏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就如她为人,面上永远和顺。
崔密祯带着人往兰秀殿而去。
东宫后宫里人少,殿内便显得空荡荡的。
姚清婉站在廊下看一朵山茶花,面色算不上十分好,眼底还有几分浮肿。
茶话开得娇艳,一朵朵争奇斗艳,如凝脂般的玉手触及花瓣,复又缩了回来,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带刺的花梗硬生生拽了下来。
刺目的红顺着手腕落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一时有女官取了东西回来,惊呼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快去请太医来。”
姚清婉进宫后,似乎性情大变,越发阴郁无常,与从前判若两人。
听见旁人的呼唤,她好似才回过神来,跟着的小内侍是太子妃的人,似乎对这样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崔密祯蹙了蹙眉宇,看了一眼守着的女官,道:“通传吧。”
女官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而入,进去通传。
不多时,那人就折返回来,恭敬地请了崔密祯进去。
桐花正给姚清婉抹药粉,听见崔大人来,匆匆用纱布包扎了一番。
“微臣,给姚娘子请安,奉太子妃旨意,来给姚娘子送些赏赐之物。”他恭恭顺顺作揖,垂眸道。
姚清婉转头看过来,见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小黄门,手上还捧着不少锦盒。
“多谢太子妃记挂。”她笑吟吟地吩咐桐花去取赏银,又道:“给崔大人上茶。”
一时周遭无人,崔密祯看向姚清婉,见她双目失焦,分明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依稀记得,离开京城时,尚且还算有几分清明,怎的如今看着.......
寂静片刻,他望向香炉的青烟,这烟雾寥寥,与李照书房里的安神香如出一辙,但分量却重了十分。
他缓缓起身,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并一个锦囊放在那堆檀木盒子上,只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随即作揖道:“下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请安。”
那失焦的瞳孔仿佛一瞬亮了起来,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锦囊,姚清婉抖了抖唇,如恢复了清明。
“好,劳你费心。”
一盏热茶刚到手边,崔密祯将茶盖掀了掀,稍稍挪了位置,才转身离开。
“桐花,你去送一送。”
桐花领命,跟着崔密祯出去了。
直到两人走到了一处小径,他才渐渐放缓了脚步,停下来了下来。
崔密祯转过身来,问道:“姚娘子病了多久?”
桐花愣了愣,没想到崔大人竟然看出来了,于是两眼一红,滚落两行泪来,道:“从进了东宫起,姚娘子就夜夜睡不着,每日里强打着精神应对,赵良娣恨娘子得了宠,时常来挑刺,上月不知哪里听了是非来,讹传家里三姑娘没了,娘子险些动了胎气。”
“多劝劝姚娘子,无论如何保住这一胎,才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崔密祯见状,不由叹气,又说:“我亲自去看过清梧,她和侄儿都好,请姚娘子放心。”
“奴婢知道了,有大人这句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的。”桐花擦了擦眼泪,低着头应道。
崔密祯揣度着宫女的神色,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莫不是还有别的事.......”
桐花迟疑再三,眼神躲闪,只得说道:“还有些不好的传闻,横竖都是传姑娘从前和旁人订过亲......”
崔密祯闻言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什么,沉了脸色,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若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又何必牵累旁人,吞金自戕,总有一样她能选的。”
侍女闻言,知道崔大人是生气了,忙跪下说道:“求大人息怒,姑娘只是一时糊涂,会想明白的。”
念着她是清梧唯一的姐姐,崔密祯多少还得留着些许情分,又说:“容家大公子,上月已和京兆尹府中的五姑娘定了亲事,再过三日就要成亲了。你回去问一问你家姑娘,到底还要不要留着这些念想。”
桐花闻言却是一怔,道:“上月?”
崔密祯挑眉,道:“帖子已经下到崔府上了,还能有假?”
说得小宫女也渐渐露出愤恨之意,只朝崔密祯磕了磕头,道:“奴婢知道怎么做。”
后宫毕竟是非地,崔密祯不曾久留,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回了府衙。
马车悠悠走到了街角,就见章姑姑身边的丫头小玉儿正在翘首以盼,曹苗见她等在这里,便知道府中有人来了。
曹苗跳下马车,几步上前,问道:“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小玉儿今年八岁,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急忙道:“崔家那老泼皮又来了,章姑姑打发我在这儿等着,说今日好说歹说,非不肯走,才在门房上闹了一通,好生热闹。”
老泼皮自然不是别人,而是崔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李氏。
崔密祯一把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小玉儿被晒得通红的小脸,说道:“曹苗,给丫头去买个冰饮子,不急这片刻。”
曹苗应了一声,拉着小玉儿就去买喝的。
三人慢悠悠地到了府邸门口,果然见一堆人围着,李氏正破口大骂。
来回不过那几句,骂他不孝,骂他狗仗人势。
可真等正主回来了,她又没胆气支声,往地上一坐,端的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崔密祯打发曹苗带着小玉儿先进去,又朝章姑姑使了个眼色,慢悠悠地开口道:“李嬷嬷糊涂了,想是章姑姑告诉过您老人家,我今日进宫复命,要迟些才回来。”
“即便如此,我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如何连门都不叫我进。”
“嬷嬷知道,近来发卖了些人,府里少人伺候,进去了也没得怠慢。”崔密祯不听她说,又道:“且祖母也是知道的,我已数月在外,今日才回,还有许多事料理。本使既食朝廷俸禄,少不得国事为重,还请李嬷嬷多体谅。”
旁人不敢瞧皇城使府上的热闹,周遭早已散了个干净。
李嬷嬷见自己身边没人,也不再撒泼,哭着道:“求公子也可怜可怜我,这把年纪叫人看热闹,脸面早没了。老夫人病了,要见大人,大人又不肯见,今日只说,若是请不来大人,明日就叫我回南郡去.......”
都是一样的手段,崔密祯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今日我累了,明日我想起还有些事,自会去祖母跟前请安。”
李嬷嬷等着他拒绝,正抹泪,忽然听到这句话,还以为听错了,错愕地抬起头来,问道:“当真?大公子真回去?”
“我答应了,自然回去。”
李嬷嬷闻言,泪也没了,欢喜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好好,大人言出必行,我这就回去回话。”
章姑姑不免错愕,顺着门前石阶急急而下,欠了欠身道:“大人,当真要回去?”
崔密祯沉思片刻,便说道:“有些事要办,如今还不好闹得太僵。”
“既如此,我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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