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鹞提着灯,穿过九曲回廊,迈过重重院门,来到听雨筑。
院内灯火通明,公子的贴身侍卫将慕、将明正持剑站在门外,地上还跪着一个少年,着一身绿衣,左腰佩着一把银色长剑,他的身姿单薄瘦弱,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把绷紧的长弓。
春寒料峭,余寒未了,这个少年,已用这样的姿势,跪在这院门外,整整四日。
青鹞提灯,慢慢走近,将明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审视地扫了一眼,见无异状,又冷冷撇开。
公子的这两名贴身侍卫,脾气性子迥然不同,将明平日里不苟言笑、少言寡语;将慕则生性活泼,能言善辩。别院的侍女们都爱同将慕接触,唯独对于青鹞,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冷面寒霜的将明,她其实更害怕将慕。
虽然将慕总笑嘻嘻迎人,但她就是很怕他,平日里与他擦肩,也不太敢看他的神色。
走得近了,青鹞低头,小心翼翼地从跪着的少年身旁绕过,然后迈过院门,走入内院。
内院无人,更显庭院萧条冷落,里屋的门紧闭,青鹞便提着灯,站在屋外等候。
不知等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
有一青年从屋内走出,伴随着冷风,青鹞闻见一股木屑的香味,夹杂着淡淡药草香。
青年关上门,转身看了眼夜色,出声道:“夜深露重,还是早走为妙。”
他似乎已经非常疲倦了,连带着嗓音也显得沙哑,青鹞朝他行了礼,接着走到他身前,提灯为他带路。
这位青年乃是公子请来的神医,这几日日日来别院,为里屋的姑娘看病。
说起来,这神医也是奇怪,这听雨筑他都来了好几回了,怎还记不清方向,不然她也无需深夜来此,为神医提灯引路了。
走出内院,迈过院门,青鹞刚想绕过少年,脚下却仿佛沾了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血。
有红色的血液,从少年的身下,蔓延不断地渗出来,滴落在青石板上。
身后的神医止了步,他走到少年面前,低头看了半响,然后出声,道:“你的伤又复发了。”
青鹞也侧头看他,少年却未动,也并未出声回答,他仿佛没有听到,依旧静默地跪着。
“先生还是别管了,守月愿意在这跪着,便让他在这跪着吧。”在旁边看好戏的将慕笑嘻嘻答道。
守月,原来他叫守月。
“守月......”神医听到这个名字,沉吟一下,方道:“是个特别的名字,之前忘了问你,如此,我记住了。”
一路无话,青鹞引神医走到别院侧门,侧门外,已有一马车等在那里,青鹞看着神医步入马车内,才提灯慢慢往回走。
回到侍女所住的偏房时,夜色已深,偏房内睡着三名侍女,她们早已入眠,如今正鼾声不断,睡得香甜。
青鹞正想睡下,只听“轰隆”一声,外面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开始下起滂沱大雨。
那个少年,如今应该还跪在那里,他受了伤,若还淋一夜的雨,也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日。
算了,她不该管他,她只是这别院内一个小小的侍女,平日里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管事责罚,那个少年,若非犯了极大的错,公子定不会罚他连日长跪。
可是,公子罚他长跪,也没说要了他的命呀......
过了好一会儿,青鹞仍未入眠,她始终放心不下,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拿起竹骨伞,这次她没提灯,而是摸黑就出了门。
果然,大雨滂沱,绿衣少年依然跪在那里,只是他受了伤,原本挺直的背脊,如今好似半折的青竹,仿佛下一秒就要折在那里。
青鹞环顾四周,如今已近丑时,将慕、将明早已离开,里屋内虽有公子,但公子一心都系在那位身上,自是顾不得外边的。
思及此,青鹞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撑伞走到少年身边。
既然四下无人,不如就帮他撑一会儿伞吧,若是放任他在此淋一夜的雨,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活得过明日......
而且,他的年纪还那么轻,生的又那样好看,她只需在此撑上几个时辰的伞,然后在天亮之前,偷偷摸回去就可以了。
不会有人发现。
少年低着头,过了很久,他似乎感受到雨水停歇,抬头看了眼天空。
是一把青色的伞。
有人在为他遮雨。
青鹞见他有了反应,踌躇了下,随即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她看着他,眸光柔软:“你还好吗?”
少年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颀长的脖颈流进衣服里,看上去既萧瑟又可怜,青鹞立刻将伞挪了几分,为少年遮雨,不一会儿,雨水淋透她的肩膀。
少年出声,声音虚弱,因而显得很轻,他说:“不必。”
青鹞也不生气,她看着他,说:“你放心,现在四下无人,没人会知道的,等到天快亮时,我便会离开,你也假装我从未来过。”
少年抬头,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白的几乎没了血色,青鹞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即皱眉:“你发烧了。”
少年“恩”了一声,又道:“你走吧,不必管我。”
青鹞却有些焦急,少年本就受了伤,一连跪了几日,滴水未进,如今又发起了烧,她住的偏房平日里只有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这可如何是好。
见青鹞许久未动,少年抬手,轻轻推了伞把一下,伞偏移几分,为她遮住了淋透的肩膀。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呢,明明已是自顾不暇了,却还关心她的肩膀有没有被淋湿。
不远处,将慕笑嘻嘻道:“这青鹞平日里看着胆小,没想到这回胆子倒挺大。”
将明冷冷地看着雨中的两人,没有说话。
“走吧,走吧,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将慕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往回走。
将明冷冷地收回视线,随即跟上。
次日,青鹞晚上当值,便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她醒来的时候,偏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她穿好衣裳,梳洗完毕,便来到衣柜前,翻起自己的家当来。
衣裳两件,碎银几两,还有一根娘亲留她的发钗,以及一瓶红花油。
红花油乃是用于风湿骨痛、跌打扭伤的,也不知对那个少年的伤势是否有用处。
算了,还是等晚些时候,等同屋的侍女们回来,再问她们换些治疗外伤的药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入夜了。
青鹞如往常一样,提灯去了听雨筑。
少年依然跪在院门外,他的衣裳已然干了,如今皱巴巴的,贴在他身上,青鹞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跨过院门,走入内院,这回没过多久,门就开了。
走出来的不仅是神医,后面还跟着公子。
青鹞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多看,她朝公子、神医行了一礼,便走到前面,为神医引路。
到了院门外,神医止了步,他看着地上跪着的少年,转身朝公子道:“他若再不起来,我便又多了一个病人。”
将慕闻言,笑嘻嘻道:“无需先生操心,一个不顾及自己主人死活的护卫,死了便死了吧。”
不顾及自己主人死活的护卫,是在说他吗?
所以公子才如此生气,罚他在院外长跪?
青鹞侧头看他,少年依然静默,也不为自己辩解。
“将慕,你僭越了,还不给先生赔礼。”
公子的嗓音清淡,尾音透着慵懒。
将慕闻言,立刻笑着赔罪:“将慕失礼,还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神医却不答话,他走近几步,朝少年道:“郡主已服下梦生,加上千年辛檀木,无需多久,便会醒来,你且安心。”
郡主?里屋的姑娘,竟然是郡主么?
为何她醒来,守月会安心呢?
少年终于动容,他抬头看着神医,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像一泓清水,慢慢地波动着,闪着光,他低下头,朝神医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神医看着少年低下的头颅,没有说话,少年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变得坚定,他转头,望向公子。
青鹞也忍不住向公子看去。
今夜的月色很亮,幽幽月光洒下,落了满地白霜。公子站在院门边,如蛛丝般的黑发泻了一身,他现下只是随便披了件红色的袍子,莹莹清辉下,衬得他肤色如雪,唇若点朱。
“将明,带他下去,好好养伤。”公子淡淡道。
将明应了,他走到少年身边,刚要扶起他,少年却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
将明看他的眼神愈发冷了,少年却仿佛没有察觉似得,他仰着头,看着公子:“你说过,若我活着,就能留下。”
这少年未免太过大胆,方才公子才免去了他的惩罚,下一秒,他竟然对公子如此说话。
若是惹恼了公子,少年恐怕......
青鹞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公子却轻轻笑了。
他步履从容,走到少年身前,微微低头,看着他:“她已服下梦生,大梦觉醒,便会忘记一切。等她醒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你确定,你还要留在她身边?”
少年挺直的脊背似乎弯了一些,他的头颅却并未低下,这一刻,他在公子的眼底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狼狈,可怜,还有显而易见地痛苦。
原来他带小姐硬闯云侯府的代价,竟是这个。
他只是想护着小姐去见主人最后一面,如此,竟错了吗?
小姐自回来以后,悲恸欲绝,心碎至此,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说是哀莫大于心死,唯有神医,提出了“梦生”。
忘记所爱之人,大梦觉醒时,方能重生。
他痛苦地闭上眼,他的声音散在这夜色里,显得悲凉又无奈:“是,守月曾答应过,无论如何,会一直守在小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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