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
窗外的雪景和树木向后席卷，绿皮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响声。
列车在零下十五度的雪野中前行，车厢连接处四下透风，方宜身上的薄棉衣抵不住北方的风，冷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抱着鼓鼓的书包取暖，目光却新奇地盯着外边的漫天飘雪。
她生在南方，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屋顶、树木、田野，厚厚地盖了一层洁白的棉被。
方宜是深夜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带着存了几年的三十块钱，买了一张前往北川的火车票。
这次一模考，她排市里第三，得到了一个去顶级学府北川大学参观的名额。
但继父不同意，他盘算等高三毕业，让她上本地最好的大学，再用学历的光环，将她卖给街尾开连锁超市的老李家当儿媳。
可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却请最好的老师补习，打听出省好大学的特长生名额。
方宜从小就懂得隐忍退让，但这一次……
她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想见的人。
十五个小时的站票，硬座车厢狭窄的走道里挤满了人，方宜单薄，小小的个子，哪里挤得过那些大包小包的大人。她只能站在连接处，贴着车门，站一会儿，蹲一会儿，饿了就掰包里的白馒头吃。
入了夜，她累得顾不得地板脏，坐在地上，将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板上，随着车厢摇晃，浅浅地睡着了。
期待已久的见面在即，方宜又梦到了多年前的那次事故。
初三那年盛夏，公车撞断围栏，她从高处坠入湍急的河水。波涛汹涌间，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她用力地挣扎，却只一口一口地呛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冰冷河水涌入耳朵、口鼻的声音，她逐渐没有了力气，无论如何努力，却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突然，深蓝的漩涡中，有人拉住了已经不抱希望的她，将她连拉带拽，托出了水面。空气涌入鼻腔，她用力地呛咳着，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唯一能触碰到的人。
“你别怕，没事了。”她听见他说。
那是方宜第一次见到郑淮明，他穿着湿透的蓝白校服，轻轻拍着她的颤抖的脊背，说，没事了。好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那一刻他的面容，却依旧记得他的眼睛，剑眉星目，深如潭水。
后来她看见他的名字挂在光荣榜榜首：
郑淮明，04年省理科状元，考入北川大学医学院。
五年过去，再没有学生从海城考进北川大学，他的名字也成了整个海城的神话。照片里的男孩目光深邃，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对着镜头浅浅微笑，温和斯文，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少有的温暖的梦里。
哐当。
方宜的头重重磕在门板上，她朦胧地醒来，还沉浸在梦中。
“前面暴雪，铁路被埋了，得清理干净才能走！”
“怎么这个时候不走了，得耽误多少时间啊。”
车厢里一片嘈杂，方宜逐渐意识回笼，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外边泛着淡淡的蓝色。
乘客们吵闹着、不安着，乘务员拿着喇叭解释停车的原因。早上十点学校的队伍就要出发了，暴雪停车会不会赶不上？
她的心怦然地跳动着，竟没有焦急和忐忑，只有随着大雪纷扬落下的轻盈和坚决。传闻郑淮明留在北川大学继续读研，她既已经到了这里，她便一定会去见他，无论用任何方式。
再冷的风也无法降服她，好像有一团小小的火苗，温热地在心里蒸腾，暖洋洋的。
积雪埋路，直到天色渐暗，列车才晃晃悠悠地驶入北川站。方宜只背了一个书包，在拥挤人流的裹挟中，挤出了火车站。
只一眼，她便呆住了。夜空中，广场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不远处数座高楼拔地而起，灯光璀璨，将这座城市照得宛如白昼，不见星，也不见月。方宜没有手机，只剩口袋里的几张纸币，摸索着搭上了一辆去往酒店的公车。
车窗玻璃上，映着城市街边的霓虹灯光。北川的街道很宽，到处是柏油马路和街边商铺，灯火通明，小轿车的尾灯闪烁，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风尘仆仆地来到集合的旅馆，老师告诉她，白天他们早就参观过北川大学了，明天要去集体科技馆。
“学校是要刷卡进的，你一个人进不去。”
她不可能在这儿放弃：
“我想去，哪怕在附近转转也行。”
方宜回房间洗了澡，换下满是火车气味的衣服。但她冬天只有一件旧棉袄，只好拿湿布擦了又擦。
对着镜子，她小心地梳着散下来的长发。学校里，每天晚自习时，教室里都飘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不少女孩会特意在晚饭时间洗头，散下湿漉漉的长发去自习，只为在某个心仪的男孩面前路过。镜子中的她头发乌黑、笔直，像瀑布一般，衬得脸颊尤为白皙，那张清瘦的脸上，一双明亮的杏眼，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一路坐公车到北川大学站，下了车，五米多高的仿古门匾上，印着恢弘大气的“北川大学”四字。
夜晚七时许，冬末的天色完全黑了。校门口一片喧闹，车来车往，小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大学生模样的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
校门安保严格，刷卡进门，还设有保安亭。里边坐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警惕地看着进校的人流。
方宜站在校门口，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他们看起来是穿着时尚、光鲜亮丽，不少女孩染了发，谈笑间大方、自信，泰然自若，完全不像大人们口中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反而每一个人都像话本里的主角。她局促地扯扯身上穿了三年的外套，悄悄将袖口缝了补丁的一侧，转向里面。
难道她真的进不去了吗？
正当方宜站在路边踌躇时，一个在路灯下打电话的男生注意到了她。
她感受到他的眼神，回看向他。
他也没躲，不加掩饰地注视，目光如炬。
等周思衡打完电话，学生模样的女孩仍在原地，在人来人往间，让人很难不关注。
他刚想说话，方宜鼓足勇气，先怯生生地开了口：“你好，你是北川大学的学生吗？你能不能刷卡带我进去？”
周思衡打量着她：“你是？”
他的目光自信、直接，让她有些不自在。
“我是跟学校来研学的，他们早上进去过了，我来晚了，进不去了。”方宜不敢和他对视，这个男孩穿着流苏夹克和破洞牛仔裤，手里提着一个滑板，玩世不恭的模样，像他们镇里的小混混。
周思衡接过方宜的学生证看了一眼，婉言拒绝：“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个学校。”
方宜执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我想考来这儿，在火车上站了十多个小时，真的很想进去看看。”
周思衡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像一潭秋水，满是不服输和执着。一件款式老旧、单薄的外套，一双破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这个女孩站在他面前，明明低了两个头，却散发出坚定的气场。
他耸耸肩，笑了一下：“走吧，我可不送你出来。”
周思衡刷了一下校园卡，带着方宜走进校园，没等她说一声谢谢，他扬扬手，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方宜来不及思考是否应该追上去致谢，已经被这座校园深深吸引。
北川大学历史深厚，放眼到处种满茂密的树木，树叶在月光和路灯的映衬下，于古朴的老式建筑间，洒下斑驳的树影，像一座巨大的园林，却又有着独有的厚重感和历史感，淡淡的月光如音乐般流淌。三三两两的女孩语笑嫣然，在小径中漫步，不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热烈的呼喊声，静谧与生命力共存。
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方宜只知道，郑淮明在医学院就读。她四处寻找，终于顺着路标，找到一座蓝白色外墙的学院。
幸好，学院的大楼没有门禁，方宜跟着学生走进了一楼。入眼是明亮干净的大厅，细看已经有些年头了，左侧是许多供讨论、休息的桌椅，此时围坐着几桌学生，在轻声说话；右侧是医学院的院史墙、一些标本和照片。她的目光一下子被照片墙吸引了，墙上不仅有许多历届毕业生的合影，还有许多医学院活动的照片、竞赛合照、奖状。
学院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照片里会不会有郑淮明的身影？
方宜踮起脚，趴在照片前，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去。
忽然，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方宜惊讶地回头，竟是刚刚领她进门的男孩。
周思衡玩味地笑道：“只是来看看校园？那怎么找到医学院来了？”
谎言被戳破，方宜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说吧，你在找谁？说不定我认识。”他笑看这个小姑娘，打趣说，“不然我只能送你出去了，我怀疑你进校园可能有什么特殊的企图。”
方宜当了真，瞬间耳朵红透了。
晚课的下课铃打响，楼道里瞬时传来了遥远的喧闹声。
沉默半晌，方宜犹豫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人既然带自己进来，大概不是坏人，支支吾吾道：“我找……郑淮明。”
声音实在太轻，差点淹没在下课人流的脚步声里，周思衡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找谁？”
方宜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
“我找郑淮明，他应该是……08级的。”
周思衡乐了，挑了挑眉：“你为什么找郑淮明？”
“你认识他？”
“你先说，为什么找，我再告诉你。”
方宜太紧张，没有看出周思衡的眼神已经飘到了远处使了个眼色，她只想尽可能抓住找到郑淮明的机会：“我是她高中的学妹，他是我们那儿唯一一个考上北川大学的，今天……”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他，让他来接你？”
“他不认识我。”
“不认识你，你干嘛来找他？”
“我……因为我也想考北川大。”
周思衡大笑，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原来是情债啊，没想到郑淮明有一天还会被小姑娘找上门来。”
方宜涨红了脸，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然而，周思衡没有给她解释下去的机会，他笑着抬抬下巴，目光越过方宜，看向她的身后，朗声道：
“喂，郑淮明，这小姑娘是来找你的。”
方宜一怔，闻声回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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