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
夜里方宜下了火车，就往家赶，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何志华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她。
她整个人一抖，钥匙“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免不了的，是一顿暴揍。
方宜跪倒在地，纤细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被皮带抽出来的红印。额头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她痛得眼泪直流，却固执地不肯求饶。
母亲池秀梅在厨房做饭，老旧油烟机的轰鸣声遮住了客厅的巨响。
继妹何初月听不下去，推门而出，拉住父亲的手：“爸，姐成绩那么好，你就让她去北川上大学吧！”
何志华看着女儿梨花带雨的脸，恨其不争，一把甩开：
“你个没出息的，你以为我在为谁？我开一个月车能挣多少钱，家里欠的那些债你来还？”
他盯着何初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以为老李家这么好的婚事是随便有的？如果你姐不去，那你就不要上大学了，反正你也考不了几分，你去嫁。”
何初月被父亲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
地板冰凉，方宜噙着眼泪，手心里被冷汗浸湿的笔迹，是郑淮明留下的那串电话号码。
这一刻，她突然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考到北川大学去。
从那天起，方宜假意听从家里的安排，夜里学习的灯，早早就熄了，周末也不在家念书，常常跑出去闲逛。二模和三模的分数下来，方宜没有太大进步，维持在市里前五的水平，不上不下。父母看在眼里，又找何初月打听一番，得到的答案和表面一样。
没有人知道，她凌晨偷偷爬起来，坐在楼道里做题。周末，她躲到十几公里外的书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写模拟题，饭钱全拿来买课外习题，不到两个月，人瘦了一圈。
方宜将郑淮明的号码抄在每一本辅导书的扉页上，她不好意思打扰他，却总在学累的时候，静静地看着那串数字。
三模考完那天，她不小心将一本数学书落在了隔壁班教室。
去寻时，同学说：“我打电话给书上的号码，但对方说不认识你啊。”
方宜一下子乱了阵脚，拿着手机惴惴不安到晚上，鼓起勇气发去一条短信：
郑淮明学长，我是海城一中的方宜，上次来北川大学找过你。抱歉，我把你给我的号码夹在数学书里了，书被同学捡到，才给你打了电话。
短信一直没收到回复。
直到第三天，郑淮明发来简单四个字：高考加油。
方宜抱着手机，雀跃了整整一天。
方宜越来越坚定，她要考到北川，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偶尔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那就是仰望夜空。看着夜幕中明亮的星星，方宜就会想起郑淮明对她说的话：书里写的，老师教的，都不如你自己走出来。
她想，此时，他们抬头看到的，应该是同一片星空吧。
高考完那天，方宜顶着烈日走出考场。校门外皆是迎接考生的家长，她一个人挤过拥挤的人群，沿着长长的海城河，静静地走着。
七月底，北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方宜手上。
展开那烫金的纸张：
方宜同学，恭喜你，你已被北川大学外语学院法语专业录取，请于8月29日，到该院报道。
短短的一行字，她读了好几遍，热泪掉在手上，也无心擦去。
时隔五年，海城又出了一个北川大学录取的学生，全城热议。
何志华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掀翻了家里所有碗碟。方宜没有将通知书递给他们，而是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池秀梅看着女儿红了眼，偷偷抹泪，好像一瞬间变得苍老。
时隔五年，又有学生考上了北川大学，不到一日，消息已经传遍了海城。
方宜的名字高高挂在了学校的横幅上。
何志华同样被高高架在了全海城人的舆论上，不得不妥协了，只能逼方宜答应学费自负，并签下工作后给家里寄钱的承诺书。
八月末，方宜坐上了前往北川的火车，火车驶过高坡、田野，满山是青翠的绿色，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方宜的脸上。
她身负重担，却也插上了一双翅膀。
这一刻，盛夏终于降临在这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上。
-
九月，北川的夏季干燥、热烈，不同于海城的潮湿闷热，这里的阳光像要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水分烤干，晒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本科新生军训期间，老生还没有开学，校园里全是穿着迷彩服的身影。方宜打听过，郑淮明所在的医学院也一样，要到中旬开学，她不知道他假期在不在北川，一直没有贸然联系他。那串手机号码她存在了手机里，短信编辑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发出去。
然而，就在军训的第五天，郑淮明的身影就这样突然闯进了方宜的视线。
北川九月初高温不减，即使傍晚依旧炎热难耐。五点多结束下午的训练后，迷彩服的人流瞬间挤满了校园，分别向几个食堂涌去。方宜的班级今天不凑巧，教官训人，晚了十几分钟放，立刻在抢晚饭上失去了竞争力。
夕阳西下，将一切染成了橙红色。方宜将外套脱下来，拎在手里，穿着迷彩短袖，无奈地拿帽子充当扇子，但空气都是热的，只能搅动一点热风。
“好想现在就回去洗澡啊。”室友程轻雨瘪瘪嘴，“为什么还要晚训？”
她与方宜关系最好，虽是本地商人家庭的独生女，却没有一点公主架子。
方宜口渴难耐：“现在食堂人肯定很多，我们先去买瓶水吧。”
好在超市里人不多，还开着空调，凉爽的温度瞬间让人松了一口气。方宜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和脖子上，她随手将碎发拢起来，扎了一个发尾，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好想待在超市里不出去了。”她笑。
站在饮料货架前，方宜一回头，一个熟悉的侧影出现在货架尽头。
郑淮明身穿一件白色短袖，淡蓝色的牛仔裤，高大挺拔，清爽干净，在一众深色的迷彩服中尤为显眼，身旁路过的好几个女生时不时地看向他，三两小声地笑着。
意外重逢，方宜满心欢喜，眼看他就要走去另一个货架，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他：
“郑淮明！”
郑淮明闻声看过来，目光在人群间游移，终于越过路人，定格在几步远的女孩身上。他有些不敢确信自己的记忆，犹豫地喊了一声：“方宜？”
她雀跃地走上前去，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后知后觉现在的自己有些狼狈，训练完一天满脸的汗，头发也湿了。于是羞涩地低下头，将衣服拢了拢：
“学长。”
郑淮明惊讶：“真是你，考上了怎么不告诉我？”
其实，录取后她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却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不过这在见到他的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我以为你还没开学。”方宜来北川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郑淮明看着跟前的女孩，一年过去，她好像没怎么变，却又有什么不同了。穿着迷彩服的单薄的身体里，好像一直有着很强的能量，会像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她局促又无措，眼神却是坚定的、亮晶晶的，就像此时一样。
“学长，你知道学校里除了食堂还有哪里能吃饭吗？”方宜无奈道，“人太多了，食堂特别挤，我们晚训都快赶不上了。”
郑淮明抬腕看了眼手表：“这个点可以去东门吃。”
来了北川以后，方宜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开学，三点一线，几乎哪儿都没去过。
“东门？”
郑淮明以学校的知名建筑为标志，解释了一遍。但方宜对学校布局实在不熟悉，她干脆鼓起勇气说：
“学长，你吃饭了吗？上次我过来参观，还没谢谢你呢，我请你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郑淮明笑了，“不过我和朋友正要去东门附近打印材料，要不我带你们去吧。”
方宜想到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喜不自胜，连忙点头。
这时，程轻雨买好了饮料，朝这边走来。
“等我们先买点东西。”他指了指结账的队伍，里面一个穿着黑短袖的大高个，正是当年领方宜进校的男孩。
“哟，这不是你的小学妹吗？”周思衡笑嘻嘻的。
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了，郑淮明顺手也将方宜和程轻雨手里的水接过来，递给了周思衡一起结账。
“我们自己来吧。”方宜不好意思让他付钱。
“没关系。”郑淮明坚持没接她的钱。
走出超市，四个人逆着人流，朝东门走去。路上不时有女孩的侧目和小声议论，目光都恋恋不舍地停留在郑淮明身上，偶尔也有人瞥向身边的方宜，让她有些紧张。
也是，他太显眼了，尤其是在满街的迷彩服中，一抹清爽的蓝色，让人移不开眼。
没走几步，一个十分可爱的短发女孩跑过来，直直地冲到郑淮明面前：
“我给你发了短信，你都没回，还好碰上了！”
“今天晚上学生会聚餐，你也一起来吧？”
郑淮明抱歉道：“是吗，我可能漏看了。”
一旁的周思衡调侃：
“好啊你金晓秋，只记得你们前会长，就不邀请我了是吗？”
金晓秋挑眉，一双杏眼眨了眨，玩笑道：“就不带你，上次你喝醉了躺在马路上，谁都搬不动你！”
郑淮明及时打断两人的斗嘴，温声道：
“我们吃过了，下次吧。而且我已经卸任了，不用每次都喊我。”
周思衡笑笑，没有说话。
金晓秋“唉”了一声，故作愁云状：“我是不想喊你呀，但是不喊你，今年哪有新生学妹愿意加入我们学生会呢？要是你不来，今晚桌上我又得挨埋怨喽。”
“下次吧。”他面色不改，利落地结束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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