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费加上术后的保养，至少得要一千二百块，除却医保和池秀梅自己省吃俭用手头存的钱，方宜还要凑四百多。
两个月在咖啡厅的工钱有三百来块，加上她手里余下的五十多块，和服装押金能退的五十五块，正好能凑足这笔钱。但这样一来，她手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可母亲的手术不能耽误，小时候海城台风吹断了一棵枯树，池秀梅为了保护女儿，自己被砸倒，当时左耳就听不见了。从此，池秀梅就丢了在超市收银的工作，再也没人要一个半残疾的中年女人打工，只能靠何志华养着，日渐卑微。
后来医生说，如果当时去大医院治，也是有可能治好的……可惜当时没钱去省城看病，这一次，方宜决心不能再重蹈覆辙。
然而，当她周末按时去咖啡厅时，却听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她的试用期没有通过，老板一脸淡漠地告诉方宜，她被辞退了。
“那把我两个月的工钱给我。”
老板理所当然道：“试用期都没过，哪有什么工钱？你做错的咖啡、接到的投诉，我没问你要损失就不错了！”
宛如一盆冷水迎面浇来，方宜一时间动弹不得，辩解说：“我就撒过一次咖啡，而且根本没有做错过！”
她求助地看向一直与她关系不错的员工小玲，但小玲看了一眼老板的脸色，默默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
老板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吃后厨的三明治，你已经严重违反了我们这里的制度，我是可以罚你款的！”
“那些是已经过了出售期，扔掉的三明治……”
方宜如坠冰窟，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了。
店里许多员工都吃过期的三明治，而这件事，只有小玲知道，甚至是她主动提出要给方宜留三明治的。
“别挡在这里影响我生意，赶紧走！”
熟悉的、一直寄予希望的咖啡厅，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温馨的环境，都变得陌生，方宜环绕四周，几个年轻的女孩在吧台和前厅忙碌着。
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咖啡厅里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新员工。
实习员工。
唯一的正式员工小玲，在吧台后微笑着询问客人的口味，熟练地录入收银机。精致的冷柜里放着新鲜的三明治，明天过了出售期后，它们依然会被小玲送给这些实习员工，成为她们被辞退的把柄之一……
方宜不肯放弃：“你说过，试用期也有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就算我有撒过咖啡，去掉这些钱，你也应该给我剩余的工资！”
许多来往的客人都奇怪地看向这个女孩，她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逃走。但母亲的手术费就靠这一笔钱了，她说什么也得要回来！
“我说过吗？没有的事，没有过试用期就是没有钱。”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合同，摔在桌上，“你自己看啊，有写吗，你自己签的名。”
果然，那份被催促签完的合同，根本没有将试用期的条款写上。
“还有我的工作服……”方宜的眼眶红了，“五十五块。”
“我这儿可退不了，你就拿回去穿吧。”老板冷哼一声，转身回了里间，“没叫你赔钱都便宜你了。”
可这一身劣质的、布料稀松的衬衫和围裙，连十块钱都不值。
咖啡厅的老板将店开在大学附近，就是为了以试用期为幌子，骗免费的劳动力和服装押金。
方宜不肯走，一个人守在店门口，从午后两点，直到天色渐晚，外面下起了大雨。手机没电关机前，她发了个短信给程轻雨，说自己在咖啡厅要工资，让她帮自己晚课点到。
保安将她赶出咖啡厅，她就站在外边的屋檐下守着，即使那屋檐只有浅浅的一个边儿，没几分钟，她的衣服就湿了。
夜里九点半，老板出来关门，看这小姑娘还守在门口，不耐烦道：“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拿回我的工钱！”方宜不松口，手术费的重担压在她身上，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她破釜沉舟，“如果你不把工钱给我，我就到学校里曝光你们咖啡厅，让同学都知道你们骗学生的钱。”
老板哈哈大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北川有多少学生？我这店开了十几年，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这时，两名高大的保安从树影后走出来，站在老板身后。两个人都神情冷漠，一人为老板打上了伞。
雨夜，天色暗沉，路上的行人很少。咖啡厅又处在安静的背街，连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面前两个彪形大汉和肚大腰圆的无良老板，方宜吓得瑟瑟发抖，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看这小姑娘青白的脸色，老板嘴角勾起一丝得意，转身就走。
眼看老板要走，可母亲的手术费明天就得交上，方宜不知拿来的勇气，追了上去：“如果你不给我工钱，我就每天都在这里堵着你，让你做不成生意！”
老板回头，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你还挺有本事，你敢来试试？小李，不要让她烦我。”
两个魁梧的保安一步步逼近，神情阴狠，一步、两步……
方宜六神无主，攥紧了拳头，本能地往后退。
突然，右脚被一个凸起的台阶绊到，她重心不稳，往后跌倒。
方宜浑身都被淋透了，顾不得腿上尖锐的疼痛，试图爬起来，两个保安却扔在逼近。眼看一个人挥起了拳头，她绝望到了极点，尖叫着闭上眼睛，用胳膊护住头。
却在此时，雷鸣般的雨幕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方宜！”
一只手挡住了挥来的拳头，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腕。
她偏过头，竟看到了郑淮明的侧脸，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淌下来，染湿了镜片。他一把将眼镜摘掉，焦急地看向惊魂未定的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他怎么会在这儿？
方宜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怔怔地摇了摇头。
两个保安见来了人，有所忌惮，没有再往前。
郑淮明将方宜扶起来，但她腿都是软的，浑身发抖，差点没站住。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正在录像的手机屏幕亮给他们看：“我都已经录像了，再敢乱来，我就报警了。”
“先走。”他低声道。
她声音低哑：“可是我还没有……”
郑淮明少见地生了气，皱眉训道：“这个时候还想什么，先走！”
他捡起地上的伞，带着方宜往学校的方向走。一路上，郑淮明都没有说话，将她带进北门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两个人都淋湿了，郑淮明让她坐一下，自己去买了毛巾和热饮，语气不算太好：“擦一擦。”
方宜心有余悸，坐在这明亮安全的便利店里，见了他，才后怕起来，眼睛唰地一下红了。她将头发擦了擦，接过热饮纸杯。郑淮明表情严肃，她也知道自己太冲动，一时间不敢说话。
纸杯里是热牛奶。
一如当年他在医学院露天咖啡吧递给她的那一杯。
方宜怯生生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郑淮明一言不发。直到手机响了，他走出便利店，打了一通电话。透过雨水滑落的玻璃窗，方宜望着他的背影，衬衫湿了一半，从肩膀到腰，洇湿大片水迹。
挂了电话，他走进来，在方宜身边坐下。她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工牌，字很小，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最近校园各处有宣传的一个医学研讨讲座。
郑淮明的气场很强，他什么也不用说，只是轻轻地皱眉，方宜便心惊胆战：
“你是不是……在参加讲座？对不起……”
郑淮明的眼镜湿了，他也没有擦，随手搁在桌上。
方宜没见过他不戴眼镜的样子，那副细边黑框，给他添了一份斯文的书生气。此时摘了眼镜，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眉骨，更显得他双目深邃，眼神凌冽、尖锐。
分明是生气的，郑淮明看着她湿漉漉的样子，和那可怜的眼神，责怪的话却是没法说出口。
“为什么不跟我说？”他问。
上次，她宁愿绕着弯问周思衡。
方宜紧攥毛巾，声音轻不可闻：“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
“不想给我添麻烦？”郑淮明被她这句话气得不怒反笑，“要不是程轻雨找到我，跟我说你去什么咖啡厅要工钱，一晚上没回来，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没有告诉过程轻雨，自己在哪里打工。
郑淮明闭上眼睛，单手揉了揉鼻梁，他微弓的脊背是那样疲惫，叹了口气：“我们挨个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找你，程轻雨、周思衡也在找你。”
他不敢回想刚刚骇人的画面，如果他晚到一分钟，回变成什么样？
这样的情形，郑淮明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从会场冲出来，奔跑在雨夜中，寻找着方宜可能出现的身影……那么像很多年前，他大街小巷寻找妹妹的时候，焦急、担忧，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女孩未伤分毫地坐在面前，他才放松下来，方才情绪太过紧绷，胃里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疼痛，像有只手在搅，疼得轻微发抖。
方宜看出他脸色不对：“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郑淮明轻轻摇头，缓了口气，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很缺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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