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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溶溶(三)

崔太妃推得那一下,极重。

映雪慈当时低着头,抚了抚裙摆便站起来,看不出有什么。

去柏梁台时,膝盖就隐隐作痛。

谢皇后欲请太医来看,她怕阿姐担心婉拒了。

不曾想回宫时愈来愈痛,膝骨如被硬物生生撬开。

强忍着走了百步,身上的衣服都叫冷汗浸湿。

她不得不扶墙略作休息。

柔罗说去寻太医,一去就是一盏茶的时辰。

映雪慈疲惫地扶着宫墙,小脸素白不见血色,颜色浅淡的嘴唇被咬出黯黯齿痕,几绺潮湿的乌发黏腻在面颊上。

绸罗包裹的躯体正随着一阵阵的疼痛,泛起细微的颤抖,如秋湖微皱的涟漪。

饶是如此,她的腰也如同比着一把戒尺,细而直。

不曾有半分弯颓。

她便就这样紧咬贝齿,一息、一息地忍着,数着,目光疼得些微涣散了去。

宫道上传来密集的步伐声,她隐约在其中听见柔罗凌乱的步子,带着疑惑和期盼地仰头看去。

目光触及銮仪九龙伞上飘扬的幡带,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愣在了那里。

銮仪之上的皇帝鹰目威锐,便没有错过她缩回裙幅的脚尖,和压地低低的,垂进衣襟的雪颌。

脑海中便浮现出嘉乐那句话,“皇叔把小婶婶吓走了。”

他忽然目光发沉。

——她很怕他么?

“王妃!”

柔罗远远奔了过来,眼泪汪汪挽住映雪慈的手,“王妃,奴婢来晚了,您没事吧?”

映雪慈柔声:“我无碍。陛下他为何……”

柔罗便将冲撞銮仪一事说了。

映雪慈倒吸一口凉气,等皇帝的銮舆近前来,她将柔罗拽到身后,不顾腿还疼着,先拜倒下去。

身子轻轻晃了下,鬓边茉莉跟着颤两颤。

“是臣妾驭下无方,才叫婢女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饶恕柔罗,臣妾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

皇帝睥睨着她,那目光分明没有实质,却如有千钧之重。

压在映雪慈的薄肩上,越过她雪一般的颊,望见她憔悴的鼻与唇。

“梁青棣。”皇帝冷声道:“把她送回去。”

銮仪浩浩荡荡朝紫宸殿去。

柔罗扶着映雪慈站起,梁青棣走了过来,深深叹了口气:“王妃真是误会陛下了。”

映雪慈垂着美眸,柔软温暖的胸脯轻轻起伏,声婉如雀,不难听出其中的疲倦,“……不知公公何意?”

“陛下并未怪罪王妃的婢女,这不,听王妃腿疼,还命奴才寻了檐子来。”

说话间,一架四人抬的棕檐子泊在几人面前。

朱漆藤座椅,红罗裀褥,珠罗夹幔。

便是寻常嫔妃无令都用不得,更何况是映雪慈。

一个处境尴尬的礼王遗孀。

映雪慈脸色白了白,仰面欲说什么,梁青棣截住了她的话头,微微一笑,只拱手道:“王妃,请吧。”

含凉殿。

顾名思义,为暑热纳凉之用,就建在御苑太液池畔。

推窗便可见奇石翳藤,云泽烟光。

晴霭缭绕着整座巍峨静美的宫殿,爬藤蜷曲宫柱,水雾间颇有几分古楚之地的妩媚深幽。

早年,是太宗赐给崔太妃纳凉所居。

太宗薨后,崔太妃每临此处便触景伤情,命人封了此处。

含凉殿日益荒废,还是映雪慈入宫后,崔太妃一时想不到要将她安置在何处,匆匆指了这儿。

荒废数年的含凉殿年久失修,更是缺这少那。

还是谢皇后看不过眼,派来四名宫人,又送了不少家居陈设,才勉强能住人而已。

谢皇后本想让映雪慈住到更舒适、更华丽的蕊珠殿去。

她将那儿都布置好了,只等映雪慈入宫来住。

不想崔太妃有意磋磨刁难,入宫那时,派人截了映雪慈送进含凉殿送。

后又借口自身抱恙,离不得儿媳照料,要映雪慈住得近近的才好。

含凉殿离崔太妃所居的云阳宫,走两道门,绕几个弯便到了。

谢皇后气得半死。

梁青棣来时,对着殿内朴拙简单的陈设好一阵愣神。

宫中华美奢靡的地界去多了,不曾想还有一处这般——

生态天然的。

窗额垂荡着青青藤蔓,一卷竹帘,月色秋罗帐,三两书卷,镜台熏香,这便是全部了。

哪里像宫室,比姑娘家的闺阁还要素八分。

非要说,顶多再算上窗台那盆郁郁葳蕤的“萼绿君”,便是茉莉。

想来映雪慈鬓边那簇清甜的茉莉,便是从这里而来。

“梁掌印请喝茶。”

映雪慈亲自奉来清茶。

素手托瓷,骨相纤长的手指比那温瓷更细腻、白润。

恐梁青棣误会,她柔声解释,“是我自己不喜陈设过多,并非内务监有意怠慢,况且我一个孀妇,尚在夫君孝期,实不宜太过奢靡,倒叫掌印瞧笑话了。”

梁青棣忙接过道谢,叹道:“王妃好心性。”

他是御前第一人,手下管着内官监。

皇帝不喜生人插手,故而御前的一应事物,无论大小,从围屏床榻,书籍画册的器用,到皇城内一应仪礼、供应、当差听事各役,和御前章奏承送,俱由他掌管。

宫里人都尊称其一声“梁掌印”或“梁阿公。”

映雪慈同其生疏,更没有攀附拉拢之心,只客客气气唤他梁掌印。

片刻太医诊治结束,梁青棣捧茶站起:“王妃这腿疼,是因何导致的?”

太医犹豫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表面看着像磕狠了,但另有诱因,不知王妃近来可曾长跪过?”

映雪慈一愣,“不久前母妃身子难受,我话语不慎惹她动怒,在云阳殿的东梢里小跪了一会儿。”

不等她说完,柔罗小声地道:“什么只一会儿!王妃!太妃分明让您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在西梢间睡得倒香,您可是替她在东梢间的佛龛那儿拨了一夜佛珠,念了上千遍的《楞严经》!”

念得王妃嗓子红肿说不出话,哑了三日方才好转。

光养喉的枇杷露,雪梨汤,就不知喝了多少。

“住口!”

映雪慈轻轻喝道,转过脸来,清丽的雪面不见有一丝波澜。

也怪,分明素面朝天,也有股驰魂宕魄的扑面之美。

尤其是她这么静静端坐,姿态如画,眼尾轻抬时。

被她眼睫无意带过的一眼,都叫人心里荡了荡。

“不过是守孝时为我亡夫诵经超度罢了,婢子不懂事,误会了太妃娘娘,梁掌印、何太医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自然识趣不再问。

“那就对了,王妃有旧伤未愈,一直攒着不发,今日膝盖磕伤后,新伤旧伤一起发作出来,自然会疼痛难忍了。王妃膝盖中还有淤血,我开化瘀的药来,您每日吃两帖,再叫婢女帮着揉一揉,好让淤血尽快散去。”

何太医去抓药,梁青棣起身请辞。

映雪慈欲送,梁青棣忙摆手,笑得温润和蔼:“王妃初入宫,有诸多不便之处,不妨来找我,若奴才能帮的,定不会推辞。老御史当年对奴才有恩,如今人虽不在了,但奴才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听他提及祖父,映雪慈一阵失神。

半晌,勾起温软的弧度来,“我知道的,多谢梁阿公。”

服药后,映雪慈小睡了一会儿。

因怕崔太妃夜里又叫她去侍疾,她睡得浅,胡乱做了不少光怪陆离的怪梦。

钱塘王府,漆棺灵牌。

白烛燃烧的蜡泪挂满桌沿,还未来得及滴落便凝固住了。

三寸青烟,渺渺茫茫地在微凉的空气中蜷绕离散。

圆形的纯白纸钱,打着旋儿从半空中飘落,掉进燃烧的铜盆里,顷刻化作一缕黑灰。

火星子烁了烁,便湮灭了。

她伏在灵前,疲惫地阖目休息。

连日的守灵,几乎累垮了她本就柔弱的身子。

就在这悲凉寂夜里,她一向信任的王府长史,连同礼王的亲随护军,无声无息包围了灵堂正殿。

她听见刀剑摩擦甲胄的锵鸣声,才惊觉有人闯入。

错愕抬起头来,见他们一人捧着白绫,一人端着鸩酒。

如黑白无常立于殿外,阴沉鬼魅至极。

冷酷的面容,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无情地将这两样东西送到了她的眼前。

“王妃,王爷临去前留了话,要您殉葬,出殡时夫妇同棺一道,也省得再分葬两地墓穴。王爷实在是念您念得紧,眼瞧着王爷头七就要过了,您,今晚就上路吧?臣等送您。”

她自是不应,虚弱地撑着桌沿。

细弱的骨骼被面前庞大的烛光人影笼罩,宛如一头遭遇围剿的麋鹿,无助到了极致。

他们掏出了礼王慕容恪亲笔书写的奏折。

奏折的内容,是说她婚后两年未有子嗣,一人独活世间也恐遭人耻笑欺负,心中实在放不下,九泉之下更无法瞑目。

要她,这个发妻,生殉陪葬!

夫妇一道共赴黄泉。

慕容恪,竟要活埋了她。

生不放过她,死也要她陪着一起。

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封奏折,本该早就呈上京城皇帝的御案。

因那日有事耽搁,没来得及盖上礼王的藩王印章,一直存放在书房的暗匣中,只告诉了亲随。

没想到慕容恪当晚就暴病而亡,奏折没能送出去,被他的亲随找了出来。

她浑身发冷,哑声说没有盖章算不得数。

可他的亲随哪里会听?

昔日还把她当做王妃敬重,见她不肯殉葬,立时露出狠辣凶残的面目。

不由分说将白绫缠上她细嫩的脖颈。

一人死死捏住一端,狠狠拉到白绫紧绷,发出承受不住的细微撕裂声,才叹气道:“王妃,您就安心的去吧,王爷在底下等着您呢。这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想着活埋、喝毒酒,都要疼上两个时辰,远不如白绫痛快,您再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就一会儿……”

脖颈像被一只坚实有力的大手掐住,要掐断她的皮肉筋骨,和喉头最后一缕苦涩不甘的气息。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美貌无瑕的面孔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凄美哀婉的。

双足无助轻蹬地面,脖颈仰出悲绝残忍的弧度。

眼泪失控地从眼眶中溢出,泪痕斑驳,白绫委地,乌发散开凌乱如瀑。

眼泪滴进火盆,发出滋滋的尖啸。

那长史被她的美丽所摄,眼中划过一丝不忍,手头也下意识松开大半。

她就在这时候,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和莫大的求生欲,双足点地,撕开脖上的白绫,飞奔而去。

雪白的裙幅在黑夜中摇曳,如乱琼飞花。

她扑进冲进来的蕙姑和柔罗怀里。

三人趁夜奔逃出王府,次日便被王府护军四处搜捕。

她们只得躲在她曾帮助过的一个浣纱女家中,躲躲藏藏半月,才等来朝廷的旨意。

礼王无子,去藩国,削其官属。

钱塘仍归朝廷管辖,并任钱塘知府即刻赴任。

崔太妃闻子噩耗,一病不起,特诏礼王妃入宫侍疾。

那夜白绫绕颈的窒息感强烈而绝望,要生生将她的脖子折断。

此后无论身在何处,她总是屡屡梦回那王府灵前烛火飘摇的一晚。

两个健实有力的男人手握白绫,目露凶光。

危险的目光落在她白皙柔美的脖颈上,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不——”

映雪慈从噩梦中惊醒,掀开月色秋罗帐,披发赤足,不管不顾地奔出清冷冷的含凉殿。

她满脸的泪痕,呜咽声如珍珠乱撒,飘零一路。

外间守夜的蕙姑和柔罗皆是一惊,急急忙忙掌灯而入。

一句“王妃”还未来得及脱口,映雪慈柔软温热的躯体便颤抖着扑进她们怀中。

一如那催命的一夜。

若光滑美玉,却浸满冰冷的水渍,触手生寒。

“阿姆,不要叫我王妃。”

她惊惶地睁大美眸,珠泪涟涟,一恸几绝,“唤我溶溶。”

“唤我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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