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妃推得那一下,极重。
映雪慈当时低着头,抚了抚裙摆便站起来,看不出有什么。
去柏梁台时,膝盖就隐隐作痛。
谢皇后欲请太医来看,她怕阿姐担心婉拒了。
不曾想回宫时愈来愈痛,膝骨如被硬物生生撬开。
强忍着走了百步,身上的衣服都叫冷汗浸湿。
她不得不扶墙略作休息。
柔罗说去寻太医,一去就是一盏茶的时辰。
映雪慈疲惫地扶着宫墙,小脸素白不见血色,颜色浅淡的嘴唇被咬出黯黯齿痕,几绺潮湿的乌发黏腻在面颊上。
绸罗包裹的躯体正随着一阵阵的疼痛,泛起细微的颤抖,如秋湖微皱的涟漪。
饶是如此,她的腰也如同比着一把戒尺,细而直。
不曾有半分弯颓。
她便就这样紧咬贝齿,一息、一息地忍着,数着,目光疼得些微涣散了去。
宫道上传来密集的步伐声,她隐约在其中听见柔罗凌乱的步子,带着疑惑和期盼地仰头看去。
目光触及銮仪九龙伞上飘扬的幡带,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愣在了那里。
銮仪之上的皇帝鹰目威锐,便没有错过她缩回裙幅的脚尖,和压地低低的,垂进衣襟的雪颌。
脑海中便浮现出嘉乐那句话,“皇叔把小婶婶吓走了。”
他忽然目光发沉。
——她很怕他么?
“王妃!”
柔罗远远奔了过来,眼泪汪汪挽住映雪慈的手,“王妃,奴婢来晚了,您没事吧?”
映雪慈柔声:“我无碍。陛下他为何……”
柔罗便将冲撞銮仪一事说了。
映雪慈倒吸一口凉气,等皇帝的銮舆近前来,她将柔罗拽到身后,不顾腿还疼着,先拜倒下去。
身子轻轻晃了下,鬓边茉莉跟着颤两颤。
“是臣妾驭下无方,才叫婢女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饶恕柔罗,臣妾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
皇帝睥睨着她,那目光分明没有实质,却如有千钧之重。
压在映雪慈的薄肩上,越过她雪一般的颊,望见她憔悴的鼻与唇。
“梁青棣。”皇帝冷声道:“把她送回去。”
銮仪浩浩荡荡朝紫宸殿去。
柔罗扶着映雪慈站起,梁青棣走了过来,深深叹了口气:“王妃真是误会陛下了。”
映雪慈垂着美眸,柔软温暖的胸脯轻轻起伏,声婉如雀,不难听出其中的疲倦,“……不知公公何意?”
“陛下并未怪罪王妃的婢女,这不,听王妃腿疼,还命奴才寻了檐子来。”
说话间,一架四人抬的棕檐子泊在几人面前。
朱漆藤座椅,红罗裀褥,珠罗夹幔。
便是寻常嫔妃无令都用不得,更何况是映雪慈。
一个处境尴尬的礼王遗孀。
映雪慈脸色白了白,仰面欲说什么,梁青棣截住了她的话头,微微一笑,只拱手道:“王妃,请吧。”
含凉殿。
顾名思义,为暑热纳凉之用,就建在御苑太液池畔。
推窗便可见奇石翳藤,云泽烟光。
晴霭缭绕着整座巍峨静美的宫殿,爬藤蜷曲宫柱,水雾间颇有几分古楚之地的妩媚深幽。
早年,是太宗赐给崔太妃纳凉所居。
太宗薨后,崔太妃每临此处便触景伤情,命人封了此处。
含凉殿日益荒废,还是映雪慈入宫后,崔太妃一时想不到要将她安置在何处,匆匆指了这儿。
荒废数年的含凉殿年久失修,更是缺这少那。
还是谢皇后看不过眼,派来四名宫人,又送了不少家居陈设,才勉强能住人而已。
谢皇后本想让映雪慈住到更舒适、更华丽的蕊珠殿去。
她将那儿都布置好了,只等映雪慈入宫来住。
不想崔太妃有意磋磨刁难,入宫那时,派人截了映雪慈送进含凉殿送。
后又借口自身抱恙,离不得儿媳照料,要映雪慈住得近近的才好。
含凉殿离崔太妃所居的云阳宫,走两道门,绕几个弯便到了。
谢皇后气得半死。
梁青棣来时,对着殿内朴拙简单的陈设好一阵愣神。
宫中华美奢靡的地界去多了,不曾想还有一处这般——
生态天然的。
窗额垂荡着青青藤蔓,一卷竹帘,月色秋罗帐,三两书卷,镜台熏香,这便是全部了。
哪里像宫室,比姑娘家的闺阁还要素八分。
非要说,顶多再算上窗台那盆郁郁葳蕤的“萼绿君”,便是茉莉。
想来映雪慈鬓边那簇清甜的茉莉,便是从这里而来。
“梁掌印请喝茶。”
映雪慈亲自奉来清茶。
素手托瓷,骨相纤长的手指比那温瓷更细腻、白润。
恐梁青棣误会,她柔声解释,“是我自己不喜陈设过多,并非内务监有意怠慢,况且我一个孀妇,尚在夫君孝期,实不宜太过奢靡,倒叫掌印瞧笑话了。”
梁青棣忙接过道谢,叹道:“王妃好心性。”
他是御前第一人,手下管着内官监。
皇帝不喜生人插手,故而御前的一应事物,无论大小,从围屏床榻,书籍画册的器用,到皇城内一应仪礼、供应、当差听事各役,和御前章奏承送,俱由他掌管。
宫里人都尊称其一声“梁掌印”或“梁阿公。”
映雪慈同其生疏,更没有攀附拉拢之心,只客客气气唤他梁掌印。
片刻太医诊治结束,梁青棣捧茶站起:“王妃这腿疼,是因何导致的?”
太医犹豫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表面看着像磕狠了,但另有诱因,不知王妃近来可曾长跪过?”
映雪慈一愣,“不久前母妃身子难受,我话语不慎惹她动怒,在云阳殿的东梢里小跪了一会儿。”
不等她说完,柔罗小声地道:“什么只一会儿!王妃!太妃分明让您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在西梢间睡得倒香,您可是替她在东梢间的佛龛那儿拨了一夜佛珠,念了上千遍的《楞严经》!”
念得王妃嗓子红肿说不出话,哑了三日方才好转。
光养喉的枇杷露,雪梨汤,就不知喝了多少。
“住口!”
映雪慈轻轻喝道,转过脸来,清丽的雪面不见有一丝波澜。
也怪,分明素面朝天,也有股驰魂宕魄的扑面之美。
尤其是她这么静静端坐,姿态如画,眼尾轻抬时。
被她眼睫无意带过的一眼,都叫人心里荡了荡。
“不过是守孝时为我亡夫诵经超度罢了,婢子不懂事,误会了太妃娘娘,梁掌印、何太医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自然识趣不再问。
“那就对了,王妃有旧伤未愈,一直攒着不发,今日膝盖磕伤后,新伤旧伤一起发作出来,自然会疼痛难忍了。王妃膝盖中还有淤血,我开化瘀的药来,您每日吃两帖,再叫婢女帮着揉一揉,好让淤血尽快散去。”
何太医去抓药,梁青棣起身请辞。
映雪慈欲送,梁青棣忙摆手,笑得温润和蔼:“王妃初入宫,有诸多不便之处,不妨来找我,若奴才能帮的,定不会推辞。老御史当年对奴才有恩,如今人虽不在了,但奴才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听他提及祖父,映雪慈一阵失神。
半晌,勾起温软的弧度来,“我知道的,多谢梁阿公。”
服药后,映雪慈小睡了一会儿。
因怕崔太妃夜里又叫她去侍疾,她睡得浅,胡乱做了不少光怪陆离的怪梦。
钱塘王府,漆棺灵牌。
白烛燃烧的蜡泪挂满桌沿,还未来得及滴落便凝固住了。
三寸青烟,渺渺茫茫地在微凉的空气中蜷绕离散。
圆形的纯白纸钱,打着旋儿从半空中飘落,掉进燃烧的铜盆里,顷刻化作一缕黑灰。
火星子烁了烁,便湮灭了。
她伏在灵前,疲惫地阖目休息。
连日的守灵,几乎累垮了她本就柔弱的身子。
就在这悲凉寂夜里,她一向信任的王府长史,连同礼王的亲随护军,无声无息包围了灵堂正殿。
她听见刀剑摩擦甲胄的锵鸣声,才惊觉有人闯入。
错愕抬起头来,见他们一人捧着白绫,一人端着鸩酒。
如黑白无常立于殿外,阴沉鬼魅至极。
冷酷的面容,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无情地将这两样东西送到了她的眼前。
“王妃,王爷临去前留了话,要您殉葬,出殡时夫妇同棺一道,也省得再分葬两地墓穴。王爷实在是念您念得紧,眼瞧着王爷头七就要过了,您,今晚就上路吧?臣等送您。”
她自是不应,虚弱地撑着桌沿。
细弱的骨骼被面前庞大的烛光人影笼罩,宛如一头遭遇围剿的麋鹿,无助到了极致。
他们掏出了礼王慕容恪亲笔书写的奏折。
奏折的内容,是说她婚后两年未有子嗣,一人独活世间也恐遭人耻笑欺负,心中实在放不下,九泉之下更无法瞑目。
要她,这个发妻,生殉陪葬!
夫妇一道共赴黄泉。
慕容恪,竟要活埋了她。
生不放过她,死也要她陪着一起。
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封奏折,本该早就呈上京城皇帝的御案。
因那日有事耽搁,没来得及盖上礼王的藩王印章,一直存放在书房的暗匣中,只告诉了亲随。
没想到慕容恪当晚就暴病而亡,奏折没能送出去,被他的亲随找了出来。
她浑身发冷,哑声说没有盖章算不得数。
可他的亲随哪里会听?
昔日还把她当做王妃敬重,见她不肯殉葬,立时露出狠辣凶残的面目。
不由分说将白绫缠上她细嫩的脖颈。
一人死死捏住一端,狠狠拉到白绫紧绷,发出承受不住的细微撕裂声,才叹气道:“王妃,您就安心的去吧,王爷在底下等着您呢。这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想着活埋、喝毒酒,都要疼上两个时辰,远不如白绫痛快,您再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就一会儿……”
脖颈像被一只坚实有力的大手掐住,要掐断她的皮肉筋骨,和喉头最后一缕苦涩不甘的气息。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美貌无瑕的面孔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凄美哀婉的。
双足无助轻蹬地面,脖颈仰出悲绝残忍的弧度。
眼泪失控地从眼眶中溢出,泪痕斑驳,白绫委地,乌发散开凌乱如瀑。
眼泪滴进火盆,发出滋滋的尖啸。
那长史被她的美丽所摄,眼中划过一丝不忍,手头也下意识松开大半。
她就在这时候,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和莫大的求生欲,双足点地,撕开脖上的白绫,飞奔而去。
雪白的裙幅在黑夜中摇曳,如乱琼飞花。
她扑进冲进来的蕙姑和柔罗怀里。
三人趁夜奔逃出王府,次日便被王府护军四处搜捕。
她们只得躲在她曾帮助过的一个浣纱女家中,躲躲藏藏半月,才等来朝廷的旨意。
礼王无子,去藩国,削其官属。
钱塘仍归朝廷管辖,并任钱塘知府即刻赴任。
崔太妃闻子噩耗,一病不起,特诏礼王妃入宫侍疾。
那夜白绫绕颈的窒息感强烈而绝望,要生生将她的脖子折断。
此后无论身在何处,她总是屡屡梦回那王府灵前烛火飘摇的一晚。
两个健实有力的男人手握白绫,目露凶光。
危险的目光落在她白皙柔美的脖颈上,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不——”
映雪慈从噩梦中惊醒,掀开月色秋罗帐,披发赤足,不管不顾地奔出清冷冷的含凉殿。
她满脸的泪痕,呜咽声如珍珠乱撒,飘零一路。
外间守夜的蕙姑和柔罗皆是一惊,急急忙忙掌灯而入。
一句“王妃”还未来得及脱口,映雪慈柔软温热的躯体便颤抖着扑进她们怀中。
一如那催命的一夜。
若光滑美玉,却浸满冰冷的水渍,触手生寒。
“阿姆,不要叫我王妃。”
她惊惶地睁大美眸,珠泪涟涟,一恸几绝,“唤我溶溶。”
“唤我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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