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柠放下东西，贴着四壁转了圈。
老板本人不太靠谱，但民宿房间的内部设施令人大喜过望。
干湿分离的浴室，智能马桶、实木梳、阿玛尼洗漱套装、戴森吹风机，配备齐全的一次性用品。床头柜的密封袋里装着一次性耳塞以及眼罩，投屏设备的影库上传了千余部可供免费观看的影片。
角角落落俱打扫得一尘不染。
阳光落满阳台，香薰散发着轻轻浅浅的茉莉香。
林意柠不禁对这个老板的态度有所转变。
他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恶劣。
对于自己的事业，还是有在用心经营的。
没在房间里待太久，林意柠就主动下楼接替前台的工作。
她想好了，这家民宿新开，进来也没看到除老板以外的其他人，想必还缺少人手。如果这里肯收她做义工，权当提前熟悉业务了。
况且在外面暴晒那么久，她热得不想动，只想安静地吹会儿空调。帮老板给下一任客人办理入住，也是顺手的事。
庭院内，仍旧僵持不下的两人，像是大吵了一架，各自恼红了脸。
她本不想乱掺和，但看两人一副随时要打起来的样子，不得已过去斡旋。
看到林意柠的出现，开锁师傅霎时寻到倾诉对象，一拍掌痛心疾首道：“姑娘，你评评理，我这纯手工纯技术活我要个八百怎么了？这过分吗？这不合理吗？他有本事找我开锁他没本事付钱呐，真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啊。”
陆以则凉凉一笑，淡定地骂了句：“傻逼。”
师傅怒不可遏：“你讲不通道理就改骂人了是吧，你以为我不会啊，傻逼傻逼傻逼。”
陆以则面不改色地将怀里的橘猫送到林意柠手里，原地做起了拉伸。
“……？”
师傅一看这阵仗，下意识向后连退几步：“你你你干嘛？”
“不好意思，老毛病了，”陆以则挂着友好的笑容，“肩椎炎一犯，就想活动活动。”
“你别过来啊，我可报警了。”
林意柠连忙劝阻：“别，小事就别麻烦公务繁忙的警察叔叔了。”
师傅看一眼比他高一头的陆以则，刚指过去的手指瞬间收拢，气势明显弱了一截：“他要打人。”
“对，他是要打人，但不打你。”林意柠生硬道。
师傅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杵在对面的男人确实没有下一步动作。
“八百确实有点多了，”林意柠赔笑，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卑躬屈膝，“这样，各退一步行不行，五百，师傅您让三百的利。这门它其实总不好使，以后恐怕还得麻烦您经常来，就当交个朋友，做生意嘛，这次少赚点以后常走动。”
师傅思索片刻，自己虽然吃了不少亏，但理是这个理。主要是看这姑娘满脸真诚，一看就是个好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以则仍懒得动一下。
林意柠认命似的叹口气，替他先垫付上，再将开锁师傅客客气气地送到门外。
做完这一切，本就心力交瘁的林意柠，再回民宿时觉得天都塌了。
“我没钱。”
陆以则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得令她心碎。
他一个开民宿的老板，再怎么穷困潦倒也比她有钱吧？
看出她眼底的惊异，陆以则又平静地复述一遍，一字一句：“我没钱还你。”
林意柠强装镇定：“你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那你民宿订出去的房费呢？”
“还贷款了。”
林意柠拿他没办法，有些后悔今天多管闲事。
思忖过后，惊觉现在欠钱的那位才是大爷，于是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以退为进：“我现在也是无业游民，坐吃山空。等您有钱了再还，我不着急。”
陆以则“啧”了声：“我看着像欠钱不还的人吗？”
林意柠打量他一番，实诚道：“像。”
陆以则被生生气笑了，“就五百，我至于吗？”
“那你什么时候还。”林意柠被磨得彻底没脾气。
“等通知。”
“……”
在这个世界上，果然跟无赖最难打交道。
林意柠做好了跟他打持久战的准备，直截了当道：“你这里招义工吗？”
陆以则侧眸看她：“要工资吗？”
“我应该说要？”
“不招。”
“……”
没有工资她也能接受，毕竟大多数义工都没有薪酬，林意柠选择退而求其次：“没有工资的话，包吃住也行。”
陆以则滋生几分心动。
住不是问题，包吃就有些困难了。毕竟他现在连自己每天的吃喝，都是按时按点去蹭隔壁的。
除了这点，这个提议倒是可以考虑。
又不能让她觉得答应得太过容易，心生怀疑，白白错失一个免费劳动力，陆以则冷脸道：“你的能力还待观察，过几天告诉你考察结果。”
“好。”
林意柠知道，十有**是稳了。
两人互加了微信，她收到的验证消息上备注着“陆以则”三个字。
临走前，陆以则抱来他的猫，嘱咐道：“别让她再出去了。”
林意柠替安静的小猫顺了顺毛。
犹豫了瞬，林意柠还是开口提醒：“有空帮她洗个澡吧。”
第一次见，她还以为是只流浪猫。
陆以则见怪不怪，“她就这样。洗干净了，就去花圃里滚一圈蹭点土，去街上卖惨博同情，等人投喂。”
林意柠调皮地点了点橘猫脑袋，“小猫咪还有两幅面孔呢。”
“考核期间不管饭，你自己解决，”陆以则看一眼手机，“没问题我就先走了。”
“等等。”林意柠突然想起件事。
陆以则停下脚步，低头在屏幕上一阵敲打，静候下文。
“你跟隔壁那户熟吗？”
陆以则放下手机，身体懒散地倚靠着门框，淡漠道：“还行吧，小时候一起炸鱼的那种关系。用你们的话来说，算是发小。”
林意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事？”陆以则难得正经。
“没事，就是好奇。”
林意柠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种莫名其妙想进别人家看看的心理，挺冒昧的。
陆以则也没多问，“行，我走了。”
林意柠目送他离开。
陆以则走后，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点了份外卖，静静等待那位旅客的到来。
在这里待过的半小时，是林意柠这几个月以来，兴致最高的时候。
来绍兴之前的日子里，她的生活除了摄影、骑行，就是虚无度日。
有时心血来潮化了个精致的妆容，去外面四处闲逛，不知道该做什么又回来了。
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钟，一遍又一遍重复看同一部电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抱着一丝期待打开手机，空白的消息界面唯余公众号推送的小红点。
那些强烈又璀璨的瞬间，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的一朝一夕。
记忆化成泡沫如影随形，每度过平淡又孤独的一天，这种痛苦就加深一分。
她不愿就此沉沦，所以主动跳出回忆的怪圈，来到这里，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夏日的午后时光，总叫人困倦疲乏。
林意柠打着盹，梦里她又一次闻见了熟悉的薄荷香。
金子从猫爬架上一跃而起，打碎了桌面上的花瓶。玻璃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零落的花瓣与清水落了一地。
林意柠被这声巨响惊醒，抬眼便是满地狼藉。
金子缩在猫爬架最顶端，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她一眼明白事情的起末。
林意柠径直跨过地上的碎片，走到猫爬架下，轻声细哄。
在她的耐心抚慰下，金子从平台上一层一层向下，到达与她视线齐平的那级，林意柠顺势抱过它。
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着胸口，随后便安安静静的窝在她怀里。
金子其实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小猫，小猫知道犯了错，明明自己也被吓到，还是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林意柠安抚过金子的情绪，再仔细检查一遍有没有受伤，确认没有伤到哪里后，才将它放到了平时睡觉的笼子里。
林意柠暂时将它锁在笼子里，确保它不会在清理好地面的残渣前跑出来。
她取来没用的报纸，蹲在地上认真捡拾大一点的玻璃碎片。
安静的空间里，只剩玻璃碰撞的轻脆与空调运转的声音，那似有若无的薄荷香仿佛萦绕鼻尖。
林意柠有些心烦意乱，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不小心划破手指。
鲜血顺着手掌向下滴落，她像没有知觉般，面不改色地继续用宽胶带粘起地上的碎玻璃。
风中吹来熟悉又缱绻的味道，她以为又是自己的心在作祟。
直到行李箱滚轮压过庭院的大理石，越过栈道的钢化玻璃，传来窒息的沉闷感。
还没反应过来时，声音已经停在身后。
她瞬时定在原地。
直到陌生的嗓音响起：“你好。”
林意柠重重呼出一口气，双手撑着地面小口喘气，如释负重。
像是脖颈被勒紧的几十秒，以为要被判处死刑时，忽然送来一场劫后余生的及时雨。
后知后觉，原来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你没事吧，怎么流这么多血？”男孩快步至她身边，手足无措地将伤口用手帕覆住。
林意柠抱歉地朝他笑笑：“对不起，吓到你了，刚刚捡玻璃割到了。”
“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谢谢，不用麻烦，我消下毒贴个创口贴就好了。”
“你是办理入住的吧，恐怕要麻烦你多等会儿了，”林意柠取来药箱，在开放式厨房的水槽里处理伤口，“稍等我一下。”
男孩和气道：“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来。”
林意柠对他的理解表示感谢。
伤口在血渍冲洗干净后显露而出，割得再深点恐怕就要去医院缝合。
利索解决完手边事，林意柠迅速走至电脑后，温声道：“久等了，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
男孩把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递给她。
林意柠不太熟悉地操作着电脑，怕他等得不耐烦，主动说：“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弄这个。”
“没关系。”
“好了，确认一下身份信息，贾肖然先生对吧？”
“对的。”
“您的房间在201。”林意柠从抽屉里拿出房卡给他。
“谢谢。”
“对了，”贾肖然差点忘记，“刚刚外面有个人叫我帮他转交给你。”
递来的是一个文件袋，不过没有署名，很大概率是陆以则的。
“谢谢你。”林意柠笑盈盈地道谢，然后将文件袋拍了张照片发给陆以则，询问是否是他的。
贾肖然羞涩地挠挠头，很难将面前之人跟他在网络上咨询房间相关事宜时，态度极其不好的民宿老板联系在一起。
他问：“你应该不是老板吧？”
林意柠点头：“我也是今天刚入住，老板他有事出去了。”
“你人也太好了。”虽是恭维话，但贾肖然的语气格外有诚意，听着很悦耳。
林意柠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主要过了这几天，我也会留在这里当义工，就当是在老板面前刷刷好感度了。”
贾肖然“啊”了声：“我六月开始的毕业旅行，从成都一路到这儿，还没找到收义工的地方，正愁没地儿收留我呢。这里还招人吗？”
林意柠稍加思索，笃定道：“我觉得老板应该对免费劳动力来者不拒。”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很缺钱。”
并且倒欠她五百。
*
林意柠睡了一个小时的午觉。
贾肖然接替了她的工作，说也要在老板面前刷刷好感度。
林意柠把金子交到贾肖然手里，嘱托：“老板说了不能再让她出去了。”
贾肖然郑重其事地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安昌古镇就在这附近，林意柠扫了辆单车，骑行过去约莫六分钟。
将单车停在规定区域，她步行前往景区入口。
入口前旅客扎堆，全是在扫入园码的，她提前预约过，直接排起了长队。
排了十五分钟，才顺利进入景区。
河流自古镇中间贯穿，旅客沿河岸两边漫步、感受来自绍兴最原汁原味的古镇风貌。
假期的人流量可想而知，林意柠几乎是被人群推着向前走的。想停下来拍张照的可能性接近于无，她只能用眼睛记录下一路的见闻。
现在的古镇大多过于商业化，但这里却保留了原有的远古韵味。
穿过一排长廊，再往深处走些，店铺越来越少，旅客也越来越少。
在人挤人的环境中待太久，林意柠都有些喘不过气。
本着远离人群找清净，她沿着河畔一直向前走，逐渐与人流错开。
转身，无意闯进本地居民生活区。
灰墙黑瓦的老旧房屋，屋檐下躲太阳的中华田园犬，悬挂于楼顶的酱肉，河埠头慈眉善目的浣衣老人，晒在石桥上的棉花被褥。
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林意柠想起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的日子。也是这样惬意、悠闲、怡然，世外桃源般的慢生活。
她买来一根黄酒棒冰，与一只大黄狗并排而坐，吹着落地风扇，听几位和颜悦色的老奶奶用绍兴话唠家常。
待的时间够久了，离开时，慈祥的老人还拍拍她的手，夸她漂亮。
林意柠沿着原路往回走，跟着导航又绕回了景区。
入口和出口在一个地方，登上桥梁走到对岸，逆时针绕古镇一圈，便能回到游客中心。
林意柠跟着人流过桥。
人多的时候，每座桥上总有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不要停留。
可总有一些不守规矩的，为了出片堵在人群中央。
林意柠被迫停在桥梁上，工作人员正在劝离前方拍照的游客。
这里刚好是个极佳的框景位，趁着还拥堵的时候，林意柠估计好位置，举高相机，按下拍照键。
人流重新开始挪动，她边跟着队伍向前走，边查看刚拍的照片。
视线与屏幕相接，林意柠错愕地张了张嘴。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二楼洞开的深灰木窗。
触及到那抹底色之时，呼吸刹那间错乱，心猛地向下一沉。
那一刻，纷乱嘈杂的世界仿佛静止。她的世界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中只剩长身鹤立的白衬衫男人，修长十指交叠于窗框上，清高孤冷，居高临下地审视人群。
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她无法抑遏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谢、观、停。
人群吵闹，她的声音一经发出便被盖过，无人听闻。
她听着自己早就失控的心跳，闭了闭眼，想让这次重逢也随缓慢流淌的绿水远去。
陆以则走到窗边，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新朋友，喊了声：“林意柠。”
林意柠抬头看他一眼，便逃也似的钻进了人潮。
陆以则还是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眸光，转头问起旁边人：“你们认识啊？”
谢观停没说话，只是看着虚空处。
陆以则喝口茶，调侃：“既然认识，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谢观停不在意道：“没必要。”
“有意思，”陆以则背靠窗口，身体向谢观停那边倾斜，“情人？前女友？追求者？喜欢的人？”
陆以则挑了挑眉，“哦，原来是喜欢的人。”
谢观停有些不悦：“喝你的茶。”
陆以则不介意这把火烧得更旺，是揶揄也是提醒：“如果只是一时春心荡漾，我劝你别去招惹人家。你这个人吧，只适合结婚，不适合恋爱。”
“我不喜欢她，也不会追她。”
“那我可追了。”
谢观停侧眼望他，眸底闪现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占有欲。
“收收你的s味。你不追还不让别人追了？”
陆以则冷笑，插兜与谢观停并排立于窗前，引来数道自下而上的目光。
“问问你的心，别问你那自以为是清醒却整天做蠢事的脑袋。”
自觉把买单任务留给谢观停，陆以则走到楼梯口，停下脚步，“啊对了，她今天真的很漂亮，你看到了吗？”
脚步声逐渐远去。
谢观停垂了眸，掩住眸底再也压不住的情绪。
早在那道亮色映入眼帘，他就看到了。
红色修身针织吊带，浅色牛仔裤，休闲鞋，发尾微卷，笑容明亮，永远灿烂又热烈。
她从来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无论在哪里，都能被人一眼看到。
因为她本光芒万丈，是照亮所有人的太阳。
谢观停缓缓抬眼，眸中的克制被放纵取代。
他嫉妒、卑劣、贪婪。
他想太阳只为他一人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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