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万年不化。
凝玉行于冰原之上，银发无风自动，如雪丝般在冷光中轻扬。他每走一步，足下便凝出一朵六角冰花，晶莹剔透，纹路如神刻。十步之后，身后已铺就一条霜路，纯净得不容一丝尘埃落脚。
他是第一百一十代冰雪神，生来即居极寒之眼，守天地北极的灵力平衡。不问世事，不动于情。风雪在他三丈外自动绕行，仿佛连自然之力也畏惧他的存在。他的肌肤如冰晶雕琢，眉似银线，唇薄而冷，水眸映着天光，却从不映人心。
这片冰原是他唯一的居所，也是他永恒的牢笼。寂静是这里的法则，连时间都仿佛被冻住。他已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年，只知每一次巡视，都是对“存在”本身的确认。
今日亦如往常。
直到他停下脚步。
凝玉驻足，目光垂落脚下的冰层。那冰厚达百丈，深埋地脉，千年未裂。可此刻，冰面竟泛起细微的蛛网状裂痕，自南而来，一路蔓延至他足下三尺处，便戛然而止。
更异的是——温度。
他感知到了一股灵力波动，自南方极远之地传来。那不是妖气，不是灵气，也不是天地自然之火。它炽烈、暴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灼意，竟使冰层局部升温三十七度，违背了永冻法则。
凝玉抬起手，指尖轻点冰面。
一丝神识沉入地底。
刹那间，画面闪现——红光如血，穿透层层寒冰，像一道从地狱深处射出的箭矢。那光不散，不熄，反而在冰脉中游走，如同活物。与他通体散发的冷光相比，那红光像是对“冷”的彻底背叛。
他罕见地皱了眉。
这是他万年来第一次露出表情。
“非妖，非灵，非自然之火……”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冰玉相击，清冷无波，“何物敢扰永冻？”
话音未落，他已腾空而起。
银发在疾风中翻飞，白袍如霜凝成，他化作一道银光，破空南行。极寒之眼在他身后缓缓闭合，风雪重新归于沉寂，仿佛神从未离开。
但他已不在原地。
百里之外，冰原边缘。
战场横亘三里，尸骸遍野。鲜血浸透积雪，融化成暗红泥沼，热气蒸腾，与冷空气碰撞出灰白色的雾。断肢残甲散落各处，战马倒伏哀鸣，火焰箭矢划破天际，炸出焦黑的坑洞。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凝玉悬停于百丈高空，俯视这一切。
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神不入凡尘，因凡尘太乱，太吵，太热。而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与焦肉的气息。他的神识被嘈杂的人声、刀剑相击、火焰爆裂不断干扰，如同清泉落入污流。
他本该离去。
可就在此时，那股灼热灵力骤然增强。
红光自战场中央冲天而起，虽微弱，却极顽强，像一根不肯熄灭的火柴，在尸山血海中挣扎燃烧。
凝玉睁眼。
他看见了源头。
战场中央，一座由尸体堆成的小丘上，一人半跪于地。
那人浑身浴血，铠甲破碎，左肩焦黑如炭，肋骨外露，血肉模糊。右臂紧握一柄断刃，剑尖插入冻土，支撑着他最后的站立姿态。他的头微微抬起，双眼涣散，瞳孔几乎扩散，却仍死死盯着远方——那里，一面敌军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倒。
哪怕只剩一口气，哪怕身体已不成人形，他仍以剑为柱，以骨为梁，撑起一具不肯屈服的躯壳。
凝玉缓缓降落。
他踏下高空，足尖轻点血泥。所过之处，血污冻结，泥沼成冰，一条纯净的冰径在他脚下延伸。士兵见之惊惧，纷纷后退，无人敢阻。刀剑停顿，喊杀声短暂凝滞，仿佛连战火都畏惧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他走到那人面前。
拨开残甲与尸骸，凝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年轻，棱角分明，眉骨有一道旧疤，唇紧抿，牙关咬得发白。纵然濒死，脸上竟无一丝痛苦之色，只有执念，如铁铸。
凝玉俯视着他。
水眸微颤。
那一瞬，他感知得更清晰了——那股灼热灵力，并非来自外物，而是从这人身体深处涌出。它微弱，却源源不断，如同烈火在枯骨中燃烧，如同意志在死亡中挣扎。
这不该存在。
冰雪神掌寒，万物遇冷则静，遇热则动。可这人，明明已近死境，体内却燃着一团不灭的火。那火不伤他人，只焚自己，只为撑住这一具残躯，撑住那一眼不闭的注视。
凝玉的心，动了一下。
不是情感，不是怜悯，不是理解。
而是一种……震动。
像万年冰层之下，某处暗流突然撞上了坚壁。无声，却留下裂痕。
他站在那里，第一次没有立刻离开。
风雪在他身后卷起，却不敢靠近他身前三尺。战场依旧混乱，可这片冰径之上，时间仿佛被冻结。凝玉静静看着那个不肯倒下的人，看着那双涣散却仍执拗的眼，看着那柄插在冻土中的断剑。
他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他为何而战，不知他背负何愿，不知他心中所图。
他只知道——
这世上，竟有人能以凡躯，燃出违逆冰雪的热。
这世上，竟有人宁死，也不肯低头。
凝玉没有说话。
他没有伸手，没有触碰，没有施救。
他只是站着，看着，水眸映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映着那团微弱却倔强的火。
然后，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风雪已悄然停歇。
战场边缘，一只冻僵的乌鸦扑腾着飞起，消失在灰暗天际。
而凝玉，依旧立于冰径尽头，白衣胜霜，银发如雪，像一尊从神话中走出的雕像。
只是这一次，雕像的心中，裂开了一道无声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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