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的手指从锅底收回，霜气在指尖凝成细丝，又迅速消散。锅中残留的粥仍温着，焦边微微翘起，热气在冷空气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他没有再看那口锅，也没有回头，只是转身，沿着石道往静院走。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不是一个人，是许多。
他听见低语，像风掠过冰层的裂痕。
“他刚才想冻住灶台。”
“不是想，是已经在做了。”
“你们没看见霜气？就在他手指下面。”
“妖族打来那晚，他也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像在等什么。”
凝玉的脚步没有停。他走过演武场边，昨日挥刀的痕迹还在地上，泥土翻起，干涸的血点混在尘土里。几个士兵站在场边，看见他，立刻移开视线，却没有人让路。他从他们中间穿过，肩侧擦过冰冷的铁甲，无人道歉。
到了静院门前，他抬手推门。
“你不能进去！”一名炊事兵突然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铁勺，声音发抖，“粮是大家的命，你不能毁它！”
凝玉停下，指尖仍搭在门框上。
“他昨天就去了灶台。”另一人接话，“今天又去，谁知道是不是在下什么咒？”
“我亲眼看见的，他手指一动，火就暗了。”
“他笑过！妖族攻营那晚，他站在院里，嘴角往上——那不是笑是什么？”
凝玉没有解释。他也不曾笑过。
他只是推开门，走进去，关上。
屋内一切如常。桌上那只空碗还在，碗沿光滑，是他昨夜放下的。他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碗边，像在确认某件已逝的事是否真实存在过。然后他坐下，掌心贴上胸口。
冰晶碎片仍在震颤，节奏缓慢，却比昨夜更深地嵌入血肉。寒息在经脉中流转，不再紊乱，而是压着某种更沉的东西——不是痛，是空。
门外，声音没有散去。
反而越来越多。
龙御赶到时，人群已围了半圈。他大步穿过，甲胄未卸，肩上的灼痕已被药膏覆盖，但动作仍显滞重。他站在最前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嘈杂。
“谁说他在毁粮？”
没人回答。
“谁看见他动手？”
依旧沉默。
“灶台的火还在烧，锅里的粥也没结冰。”龙御盯着刚才叫得最响的炊事兵，“你凭什么定他的罪？”
那士兵低下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将军，”另一名伤兵突然出列，手臂缠着布条，声音嘶哑，“我看见的。妖族攻来那晚，他站在院中，脸对着北方，嘴角——他笑了。那不是人该有的表情。”
龙御眼神一沉。
“他从不笑。”
“正因如此，才可怕。”
“你们说他帮妖族？”龙御声音冷了下来，“是他用冰盾挡住黑雾利爪，救了你们三十七人。是他凝冰封住裂隙，让妖族先锋无法长驱直入。现在你们说他是奸细？”
人群骚动起来。
“可他不是人。”
“他不需要吃，不需要睡，碰过的东西都会结霜。”
“他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该留？”
“他留在军营，妖族就一直来！”有人喊了出来，“他是引子！只要他走，战事就会停！”
龙御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过发声处。
“再敢胡言，军法处置。”
人群一静。
但没有人散去。
他们站着，不退，也不再说话。那种沉默比叫骂更沉，像一层看不见的墙，把静院围得死死的。
龙御没有再逼。他转身，推开静院的门。
凝玉坐在屋内，背对着门，银发垂落，肩线笔直。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外面的话，不必听。”龙御站在他身后，声音低了些，“我会压下去。”
凝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
“你说，我信你。”
龙御一怔。
“可他们不信。”
“我不在乎他们信不信。”
“你该在乎。”凝玉缓缓转过身，水眸映着屋内烛火，光在冰层下流动，“你是他们的统领。他们的命，握在你手里。若因我一人，动摇军心——”
“没有若。”龙御打断他，“你没做错任何事。”
凝玉看着他，目光很静。
“那你告诉我，你信我吗？”
龙御没说话。
他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他想说“信”，可他知道，一旦说出，就必须承担后果——而此刻，他不能为任何人承担全部代价。
他选择了沉默。
凝玉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他垂下眼，掌心再次贴上胸口。碎片的震颤似乎轻了些，又似乎更重了。
“你不必答。”他说。
当晚，龙御下令，军中禁言此事，违者杖责三十，贬为炊役。
命令传下，表面平静。
可到了夜里，窃语仍在帐篷间流转。有人把凝玉的名字刻在木桩上，用刀劈碎；有人将他的画像画在沙地上，一脚踩烂；还有人说，昨夜看见静院屋顶结了黑霜，那是妖气的痕迹。
凝玉没有出屋。
他坐在灯下，手中拿着那只空碗。指尖沿着碗沿缓缓移动，霜气自指腹溢出，顺着瓷面爬行，一层薄冰迅速覆盖整个碗身。冰面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像被雪掩埋的旧影。
他放下碗，走向院角。
那里有一座冰雕，是他昨夜无意识凝出的。身形挺拔，肩甲微斜，侧脸线条刚硬——是龙御的轮廓。他站在冰雕前，抬手，一缕寒气自指尖落下，直击眉心。
冰裂声轻而清晰。
一道裂痕自眉心向下延伸，贯穿鼻梁，直至下颌。接着，整座冰雕从内部崩解，碎片落地，无声无息。
凝玉站在原地，没有动。
第二天清晨，静院的门开了。
他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周身寒气凝而不散，地面迅速覆上一层白霜。士兵们正在操练，看见他，动作齐齐一滞。有人后退，有人握紧了刀。
“滚出去！”一名断指的士兵突然大喊，“别在这里碍眼！我们不靠你救！”
凝玉没有看他。
“你走！不然我们自己动手！”
“妖族的走狗，还不快滚？”
他转身，走回屋内。
片刻后，他再次出现，手中多了一件东西——那条曾搭在他肩上的披风。他将它放在门槛上，平整叠好，然后退回屋中，关上门。
再也没有出来。
暮色降临时，军营中央的火堆燃了起来。士兵们围坐，火光映在脸上，映出戒备与疲惫交织的神情。龙御坐在火堆旁，没有动食，也没有说话。他手里握着一块布巾，边缘有些发黑，是昨夜为凝玉擦去冰屑后留下的痕迹。
他低头看着它，很久。
风从静院方向吹来，带着一丝极寒的气息。
窗内，凝玉立于灯下，银发垂落，面容如雪。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像被冰封住的星火。窗玻璃上，一层薄霜正缓缓蔓延，从角落开始，一寸寸向上爬升。
霜线越过他的眼睛时，他没有抬手抹去。
火堆旁，龙御忽然抬起了头。
他望向静院的方向。
窗上的霜，已经遮住了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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