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金灵宫那个小少年失去了唯一护着他的人,他的母亲苍云。
他连苍云最后一面都没看到,只听人讲,苍云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起初,他不信,也不哭不闹,只在院中呆呆地坐等她回来。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她真的没再回来。
寒浅青看到他整日枯坐在院中,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消磨殆尽,最后变得空洞无神。
再之后,便是各种人对他百般欺辱,他无动于衷,也没有掉一滴泪,默默忍受着。
只有在私下里,看到他努力修炼的样子,勤恳却又笨拙,自己一点点摸索,慢慢也小有成效。
这样看,寒浅青才能瞧出秋晚照的隐忍,他不是不在意,只是深知凭借自己现在的能力,他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他面上不变,但并非全然不在意,他想变强,变强就可以阻挡伤害。
事实他做到了,寒浅青看着那群人欺负他,又看着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惩戒那群人。
就如她当初见到的一样,同样的,被围住,被欺凌,而后被他一一还回去。
她没想到这样的事会那样多,那些披着霓裳的人,怎会如此暴戾,怎能无故欺凌弱小!
若说曾经她会觉得那些人罪不至死,可如今,她看到那些人得到惩戒,竟会心生痛快,觉得那是他们活该。
纵使之前知道秋晚照曾受过诸多折磨,可今时今日亲眼在他记忆中看到,令她更深切体会到他的不易。
手指松开的那一刹那,她心尖有些发颤,眼眸从秋晚照身上掠过,看向苍云。
若非心底潜藏这这样一份怀念,他的痴梦又怎会是在这里。
此地伤他虐他千百遍,却只因他念的那人在此,才会流连忘返。
眼见苍云的身影淡去,秋晚照回想起曾经,仙魂逐渐稳定下来。
寒浅青望着他低垂的眼眸,知他心里不是滋味。
任谁被残酷的现实搅醒温馨的美梦,都会失魂落魄一阵。
寒浅青头一次于心不忍,从前她以为秋晚照同她一样,只不过是没了爹娘的那份关怀。
但现在不同了,他比她苦多了,好在那些苦都已过去,只不过……
她有一点不明了,问他:“秋晚照,你为何心悦我?”
她一直都有这样的疑惑,始终想不明白,勘不透。
像他这样尝过苦头的人,为何会喜欢一个不给他好眼色的人呢?
他该是喜欢那些对他关怀备至,像苍云那般性情柔和宽顺、温柔体贴的人。
不该是她,喜怒无常,还总想着争个对错输赢,让他受挫,好看清楚爱是多么可笑。
也正是这样,她觉得他这份心意不踏实,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顿悟,会看清楚她是怎样一个人,醒悟她绝非良配,就此离她而去。
不知是不是耐心不够,她不想等那一天出现,就想现在弄明白。
秋晚照缓缓抬起头,眼眸余光瞥到苍云的身影彻底消失,手不自觉捏紧。
他的梦彻底醒了。
他望着寒浅青,开口便是:“你又为何不肯信我?”
寒浅青胸口一紧,正欲反驳,就听他又道:“那日,你我初见,你扔给我一把伞。”
寒浅青蹙眉:“就真的是因为……一把伞?”
秋晚照的眸光渐渐柔和下来:“换作旁人,或是避而远之,视而不见,或是上前搀扶,嘘寒问暖,可你,明明心生怜悯,却毫不客气,就好似在跟我说‘伞给你了,爱用不用’。”
寒浅青纳罕,这样的态度应是不算多好才对。
秋晚照接着说:“我故意没躲雨,想借雨水冲刷身上的血水,冲掉全身的痛,可你见着我非但没有关怀我一身的伤,而且还给了我一把伞,让我撑起来避雨,躲开雨水的冲刷,让血凝固在身上,痛藏入骨髓里。”
寒浅青愣了一愣,她当时确实没多想,只见他被打伤双腿,背影萧瑟,不想他再雪上加霜,被雨水冲垮。
“尤其是看到你眸中的我,是多么狼狈,我才惊醒,我为何要把这些伤痛清洗掉,正是这些伤这些痛,我才得以走到今天。我要记得这一切,时刻警醒自己,我不能再弱下去!不能忘了这些仇……”
说到最后,他眸光锋利,似能断水削石。
他抓紧寒浅青双肩,目光重又温柔:“当时我便深深记下了你,不曾想,你竟会当众讨要我,你都不知我有高兴,我慌了神,连如何反应都忘了。”
那时,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心跳如擂鼓,他都忘了听到这件事之后,他是如何被领出来,又如何到的水灵宫。
寒浅青闻言一怔,莫非他那时神情木讷,不是早已麻木,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而是高兴过了头,发懵了。
秋晚照慢慢垂下头,双眸几乎与寒浅青平视:“师尊,你有多好,你自己不清楚,倒怀疑我的真心。”
他的声音渐渐放轻:“寒浅青,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也不管你如何想自己,你都记好了,我不认别的,不管别的女子如何,是善是恶,是宽仁还是霸道,招惹我的只你一人,既招惹了我,就别想我会松开你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手从她肩头滑落,紧紧攥住她的手:“当初,你若真的无心,又岂会只是丢下一把伞,又岂会以传授修炼之术的名义,将我领走?其实在师尊心里,也是很疼惜我的吧?”
被他直勾勾看着,寒浅青一颗心跳得飞快,她极力稳住气息,不让他发现她呼吸急促。
但心跳如鼓声,狠狠敲打在耳际,震得耳朵发颤,也不知秋晚照是否跟她一样能听到。
“师尊。”秋晚照唤了她一声,声音轻柔,颇具蛊惑的魅力,“师尊不能像最初那样,再多疼惜疼惜我吗?”
寒浅青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眼见秋晚照的头压下来,彼此温热的呼吸交错。
须臾间,一阵尖锐的笑声传来,寒浅青顿时惊醒,偏过头朝笑声来源看去。
一妖娆多姿的女子倚坐在床榻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翘着二郎腿,高高翘起的腿勾住床边的帷幔,白皙的肌理若隐若现。
手中则拿着个水烟壶,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床板,水烟壶上刻着两个字,“馥十”。
寒浅青戒备地看着她:“馥十?你是十丈藤花?”
馥十轻笑两声:“正是在下。”
她目光流转,从寒浅青脸上移到秋晚照脸上,正好撞见他瞪视自己,目光带着凶戾。
她也不恼,反而笑着说:“我在这儿看了半天戏,实在忍不住打搅你们,对不住。”
经她一言,寒浅青扫视四周,早已变了景象,非是在金灵宫庭院中,也非是流魂雾里。
此处是在一间厢房内,四处张挂着红帐,镂金霞彩的香炉内飘出氤氲香气,香气追着红帐跑,丝丝袅袅,颇盛旖旎。
若她之前猜测不错,流魂雾同样困住了十丈藤花,那么此时馥十出现在他们面前,便说明流魂雾破开了。
寒浅青冷着脸道:“你倒是松快,我们都打上门来了,连躲都不躲?”
馥十笑道:“躲了你们便会放过我?”
“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既然躲不过,又何必浪费那精力。”
这话说得泰然自若,寒浅青心中晃过疑虑,一时摸不清馥十的实力。
馥十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将手中水烟壶甩开,坐正身子:“你们怕是不知,月华不仅能帮助你们破开流魂雾,也能助我法力大涨呢!”
寒浅青眉头一蹙,心觉不妙,麦叔和禾姨同馥十打交道这么久,可从未提及此事。
她不认为是他们有所隐瞒,估摸着是馥十有意欺瞒,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倒不藏着掖着了,竟直言月华对她的好处。
馥十像是看出她的顾虑,笑了笑,转而道:“其实我很欣赏你。”
她这话是冲寒浅青说的,但寒浅青没什么反应,倒是秋晚照眼角一跳。
馥十接着道:“通过流魂雾,我看到了你们的记忆,瞧见你曾坐拥一众美仙男。”
寒浅青眉心一动,不觉用余光瞥了眼秋晚照,果见他整张脸黑沉。
馥十只当是没看到他这异样神情,只管说自己的:“一看到那一幕,便令我思及在魔族的日子,说来我们也算投缘,我曾也是如此,没什么别的嗜好,颇爱纳美男。”
说到这时,她掩唇轻笑两声,眸光随着烛火跳动两下。
“只是可惜啊。”她轻叹一声,“我们又同病相怜,我被困在此处不得出,没法子再寻美男子,而你,你那揽月阁里的仙男,也皆被你这不肖徒儿给划伤脸扔到凡间去了,投胎做人的话,估摸也是个丑的。”
她说着,故意拿眼角余光怪嗔一眼秋晚照。
寒浅青听到她说她们同病相怜时,心中连连冷嗤,可听到后面的话,不禁一愣。
此前她知道揽月阁中众仙是被秋晚照遣散的,但不知他是这样做的。
她不由想到在木灵宫休憩的那个院中,逼问地下宫殿下落时,秋晚照拿匕首在仙侍仙娥脸上各划一刀,当时她就觉得,那手法甚是熟稔。
没成想还有这样一段前因。
秋晚照悄悄看寒浅青一眼,而后恶狠狠瞪着馥十。
馥十上挑眼尾瞧着他,故意微张开口舔了舔嘴唇,虽是看他,但又冲寒浅青道:“刚刚奴家也是怕你着了他的道,才不得不出面打断你们,奴家也是一片好心,小妹妹,你可不要怪姐姐,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同道,我自是不能瞧着你,误入歧途。”
最后四个字,她咬重了说出来,又朝秋晚照邪魅一笑。
还没等寒浅青要说什么,秋晚照实在忍不住,上前便同馥十打起来,一时间,房中烟气上涌,不断蒸烤随风肆意的红帐。
秋晚照边打边斥道:“你这毒妇,休要同我师尊同论,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馥十不恼反笑:“呦呦呦,瞧瞧,我同你说了真话,他便恼了。”
看到寒浅青无动于衷立在原地,馥十转而又冲秋晚照道:“你瞧,她对你如何丝毫不在意呢,与其使尽手段让她心系于你,不妨换个主子跟我走,你生得这般俊美,奴家定会好好疼你的。”
秋晚照冷哼一声:“就你,一个丑八怪?”
馥十脸色陡然一变,厉声道:“不知好歹的混蛋玩意儿,今儿个我便叫你瞧瞧厉害!”
她眼中大显阴毒,手指轻轻一勾,周围红帐顿起,皆朝秋晚照扑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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