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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回

养心殿内,炉火生的正旺,这些日子,因皇帝病重,大殿之内的香也已经不点了。

“圣上,您莫看了,快躺下歇息会子。”

聂嵩岳伺候着皇帝,打一早晨侍奉到下午,今儿个倒也赶巧了,是东厂与锦衣卫一同巡宫的日子,离着各提督、大指挥使上岗,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巡宫的事儿是极要紧的,胡西海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左右都推脱不掉了。

方才他到太医院拿药,特意路过日晷看看,再有个三柱香的时间,胡西海也就回来了。

皇帝此时就是一块烫手山芋,不赶紧甩给胡西海,那还等着过年?

“咳.........聂,聂嵩岳。”

皇帝都快喘不上来气儿了。

聂嵩岳紧着迎上去递水:

“圣上,臣在呢,饮些水压会子,您忍着些,要不喉咙怎么受得了。”

“胡西海……怎么不来了?”

皇帝病的,日夜睡不安稳,精神萎靡,说话也断断续续。

三日前皇帝尚且能带病上朝,如今那宫原朔是趁他病要他命,若不是命人下了重药,单单咳疾,怎么几天就发展到口不能言。

遭报应都没那么快。

聂嵩岳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知道皇帝时日不多,还是应该尽君臣之道。

“圣上,臣拿个玉枕给您靠着,如此,臣给您捋捋胸口可好?”

聂嵩岳俯身问道。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点点头。

“好,那臣去洗洗手,莫要给您的衣裳摸脏了。”

洗手盆就在养心殿里头,皇帝御榻的不远处,这水方才沾手绢给皇帝擦过脸,尚有余温。

聂嵩岳寻思,他大抵是不嫌弃自己,照着钦天监里头的主官监正陶灵浸所说,这玩意儿毕竟是洗龙水,不管是谁拿来用,都大吉大利的好东西。

要是非拿它擦桌子板凳儿也行,就是别让皇帝看见。

洗得了手,聂嵩岳过来,轻挽起袖子,攥起拳头,顶着皇帝的胸口按揉。

这方才离得远还没发觉,这回子聂嵩岳凑近了,才听得那皇帝不单喘气儿费劲,胸腔里像百姓做饭烧火用的风箱一样呜呜作响,还夹杂着尖锐的呼吸声。

这一下,吓得聂嵩岳头皮发麻,心里大骂胡西海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他手上的劲儿也泄下来,莫要一个不小心,让皇帝坏事儿。

若真如此,谁的人生能有聂嵩岳的顺畅,从养心殿出来,立马就到阎罗殿,从入门到入土,一刻也不耽误。

“您好些么?”

聂嵩岳问道。

皇帝微微点头,看着疲惫极了。

“聂嵩岳。”

皇帝微阖着眼,小声与聂嵩岳说道。

“哎,哎,臣在呢。”

聂嵩岳脸上关切忧心,实际内里心急如焚,暴怒至极,从胡西海的祖宗开始,一直数落到他长满了杂草的野坟——

胡西海人还没死,但聂嵩岳已经替他把坟圈子都画好了。

“是不是........有人要,害朕?”

皇帝说到此处,瞪大了眼睛,那铜铃一样圆的瞳仁儿,积攒了极深的哀怨与不甘。

可那眼睛也真亮,神采奕奕,皇帝身子顶好的时候儿,聂嵩岳也没见那么一双壮志凌云又哀怨不已的眼。

“这........”

聂嵩岳在东厂混迹二十年,自十二岁净身进宫,见惯横死嫔妃、官员无数,无一像这皇帝一样,死的明明白白。

对自己的处境心里有数,聂嵩岳觉着,在这方面上,皇帝也算是个明君。

问题是,这话该怎么答?

“圣上如此英明,怎么........怎么会有人害您呢,您累了,这心,老是揉可不好的,您先躺下罢。”

聂嵩岳硬着头皮说完,汗毛都立起来了,所答非所问,变相的不打自招。

他寻思着,若是自己害死人也就算了,横竖自己都兜着走,就是不能接了旁人的烂摊子,招惹死人,晦气至极。

皇帝听了聂嵩岳的答话儿,默不作声,却十分顺从的躺下了,合着眼,不再言语。

这瞬间的沉默,大抵是皇帝终究体恤了聂嵩岳。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辰,皇帝挣扎着,再次唤聂嵩岳的名字,这回皇帝的声音都不大对了。

“臣在,臣在。”

聂嵩岳闻声,只得过去,见皇帝那浓重的病容之际,他心底也涌起一丝愧疚。

不过这仅存的愧疚,也教他狠狠地扼杀在心里,这皇帝不过是个权斗的失败者,可怜他——

聂嵩岳警告自己:

若是再可怜这种人,滥用真情实感,你聂嵩岳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皇帝看着他,从腰间缓慢地解下那一块先帝驾崩之时赠他的玉腰牌,这玉料的种水极好,上头雕着鹿与鹤,一对儿生灵在月亮与松树之下嬉戏,意味“**同春”,“万寿无疆”。

**同春,天地四方,四方皆泰,天海同春,天下美美与共,天子与社稷长存。

大锦朝的皇帝,尚且爱牙雕,且腰牌制度森严,文武百官、东西厂及锦衣卫皆有牙制腰牌,上朝不戴腰牌的,或是外借腰牌的,一经查处,当即按历法定罪处置。

先帝自是也沿袭此制度,但他只爱玉雕,驾崩前送了两块贴身的玉腰牌出去——

一个是给宫映亭的平刻貔貅护身符,另一个就是给当今皇帝的“**同春”。

“拿着罢。”

皇帝艰难地伸出手,将玉佩递给聂嵩岳。

“您这是做什么,此玉佩甚是尊贵,臣一介低贱提督,不可拿此物。”

聂嵩岳推拒。

“你先拿着,朕有话儿,单独与你说。”

聂嵩岳见状,只好从皇帝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这块玉佩。

“朕,念你,与朕十八载,临了,送朕一程,此物赠你,不赠……那,弑君的,逆……子。”

“圣上.......”

聂嵩岳为之震悚,原来三皇子谋反,皇帝早就了然于心。

“今后,若是他即位之后,降罪.......于你,拿出,此物,方能,救你一命,朕,只能报答你,到此了。”

皇帝躺在御榻之上,不住的重咳,眼神渐渐涣散,似是还有一口气未出,也似是在等着谁。

聂嵩岳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方才的一双眼那么亮,不过是回光返照,按时辰倒数着在人间的时日。

“梆梆。”

敲门声响起。

“聂嵩岳,谢皇上隆恩。”

事到如今,聂嵩岳也只能收起这块,皇帝临终赠予他的保命腰牌,行礼片刻,对敲门声充耳不闻。

“去开门罢。”

皇帝累了,无力地倚在御榻围子上。

聂嵩岳点点头,说道:

“圣上保重龙体,臣告退。”

皇帝此刻又强打着精神,不住的看着聂嵩岳的背影,奋力从御榻围子侧面抽出一封信来,信封子是与龙袍一样的赤黄色,上头拿毛笔蘸浅墨写了一个“聂”字。

看来皇帝早有准备。

他挣扎着将信封子塞进自己的怀里,为藏得深些,忍着口鼻之上短时间的窒息,拼尽了全力将它全匿进怀里,这才垂了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皇帝方做罢了此事,聂嵩岳恰好将门打开了:

“胡提督您回来了。”

胡西海一身的寒气,想必在外头走了许久,一撞大殿内的热气,聂嵩岳冷不丁闻出他身上有股子异样的香味儿,这香里头,还有些苦涩味道。

“啊,那聂提督,您不是还得巡宫么,倒是去便好了,咱家照顾皇上。”

胡西海面泛红光,似是春风得意。

“好,有劳胡提督。”

聂嵩岳回头看了眼皇帝,也不管眼神与之对上没有,就匆匆的去了,连大门儿也交予胡西海去关上。

这一路上,聂嵩岳没敢把玉佩拿出来,一直攥在手里摩梭,趁着没人便赶紧揣怀里了,这心里头也一直有个疑问解不开:

皇帝既然知道三皇子谋他的命,为何不反制于他,还极力纵容三皇子与朝廷重臣势力勾结,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疑云丛生。

外人所见,天子坐明堂,内里子却只有天子一人知道,内忧外患,只一方御榻是自己的安身之处,四下皆是他人的垂涎妒忌。

想到这,聂嵩岳也就觉着,关于三皇子意图夺位而皇帝视而不见一事的疑云,也就没有那么浓重了。

保不齐他只是斗累了,想歇着了。

克扣俸禄、侮辱百官、挥金如土是他,将先帝的玉腰牌交予权宦用以保命的也是他。

刻薄之人,也有义薄云天的时日。

聂嵩岳觉着,自己越来越猜不透人心了,莫非人之将死,真能成就其所不能?

一边走一边想,也就到了御花园前了。

聂嵩岳回过神来,一抬头见姚青带着锦衣卫,来福则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儿,也带着东厂的宦官们。

“聂提督。”

姚青率先打了招呼。

“姚指挥使。”

聂嵩岳急忙走过去,极力掩饰着心思,莫不要让人看出自己心不在焉,更不好让人家都等着自己。

“咱家今儿是不是晚了些?”

“没有,”姚青摇头,“时辰刚好,不过聂提督平时都爱早来,今日没有提前到,让卑职有些讶异。”

“这些日子皇上身子不好,怎么能交给寻常宫人去照看,故此,近日都是咱家去照料,胡提督是记着今儿巡宫之事,方才来替咱家。”

聂嵩岳背着手道。

“胡西海好生不厚道。”

姚青大骂。

“您这话说的,胡西海要是厚道,还有咱家什么事儿,如今与姚指挥使商议大事的,就该是他胡西海了。”

聂嵩岳压低声音,在姚青耳边阴阳怪气,骂了胡西海,顺道还贬损了姚青,明里暗里的埋怨他知道大事儿不带着自己,那还讲个狗屁的面子情分。

若不是聂嵩岳先找上门来,如今怕是已经坐稳了弑君的死罪,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难洗的清。

姚青自知理亏,支支吾吾的错开话茬:

“若是今后上朝,那........”

“圣上,龙驭宾天——”

胡西海临天一声大吼,紫禁城之中一片肃杀。

“圣上,龙驭宾天——”

“........”

姚青与聂嵩岳面面相觑,锦衣卫士与东厂宦官窃窃私语。

此事一出,必定朝野震悚。

风云突变,聂嵩岳也做好了与胡西海厮杀至鱼死网破的打算。

此时的聂嵩岳忽而明白,那皇帝吊着一口气儿,是不是在等胡西海回来,将自己的死,全权嫁祸于三太子于其后撑腰的阉党。

人死如灯灭,只是皇帝此举,将散去的疑云又拢聚而起,悬而未决。

借着姚青发愣的功夫,聂嵩岳摸了摸怀里揣着的腰牌——

自己有一块,那宫丞相的儿子也有一块。

想到这,聂嵩岳倒吸一口冷气,他不想再往下揣测,越是想,身上被赋予的大任便越明朗。

这分明是让东厂今后全权辅佐宫映亭!

皇帝心中竟藏着此大计,聂嵩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许是皇帝身后尚有许多来不及说的隐情,隐瞒至此,须得一个在朝廷里只手遮天之人抽丝剥茧。

莫非那宫映亭才是皇帝手心儿里最狠的一步棋?

聂嵩岳一时间无法将所有的揣测与已有真相连结,若是一一相应,那么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儿不论如何制衡,都指向一条有去无回的血路。

自己已经抽身不能了,那这宫映亭,聂嵩岳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这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将聂嵩岳牢牢地卷在权斗漩涡中间,按皇帝给出的两块玉腰牌来说,此时的宫映亭与自己,都是拴在一根儿绳上的蚂蚱,不过是一个知情一个不知情。

没准儿今后跟宫映亭还是同生共死的交谊,与丞相结党,聂嵩岳自己那是永远稳赚不赔——

前提是这病秧子美人儿得支棱,杀伐果断,要不自己算盘珠子打崩了都活该。

想到这儿,聂嵩岳背着手,下巴微扬,看着有些不安的姚青,淡然道:

“一会子文武百官奉诏前来议储,朝廷内外,必然是凶险不已,姚指挥使记着,锦衣卫只消看咱家眼色行事,那些个该说不该说的,咱家心里头都有数。”

聂嵩岳:“这皇帝,他真的,我哭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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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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