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蔚筠初次见到明瑛,比明瑛所以为在他游学归来后在方家由明珩引荐相识,其实还要早很多年。
他拜在师父松原子门下,听说师伯收了一个幼弱的小师弟。
松原子七十寿辰时,方蔚筠才见师伯景原子回来。
那天他拉开车帘,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蜷缩在厚重的毡子里沉沉睡着,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仿佛无知无觉。
方蔚筠从马车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头,许久才又轻手轻脚地合上车帘。
那晚方蔚筠恰好接到家中兄长飞鸽传信,母亲病重寻他速回,他才匆匆拜辞了师父跟随侍仆回去。后来方母病愈,方蔚筠再回到北原门时,景原子一行已经离开了。
前世方蔚筠最后一次见到师伯景原子是在明瑛离世后;他们都不知晓明瑛已被神女娘娘带回了神殿,以为明瑛早已魂归故里。
景原子早已卜出弟子注定早亡的命运,知晓明瑛故去后为他招魂祭祀,说明瑛自会有他的机缘。
原来这道机缘,竟是在此。
方蔚筠用火石点燃了木柴,再引燃了艾条为明瑛进行艾灸。
摘下蒙住眼睛的布条,明瑛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很明显的红,双眸灰蒙蒙的好似被覆上了阴雾。
“可觉得比方才好些了?”方蔚筠认真观量着,忧心问起。
明瑛微微抿唇,摇头。
方蔚筠有些懊恼,猜测是因为明瑛体弱,对他效果甚佳的艾灸未必对明瑛起作用。
“等我们离开雪原,我们去我师父那里,他肯定能治好的。”方蔚筠轻轻覆上明瑛的眼眸,指下微微温热,似被火芽烤灼后的余温。
明瑛神色平淡,仿佛无喜无悲,对于未来之事都不甚在意。
布条沾上了雪的微凉,明瑛捻着布条依然将眼睛蒙上;凉意让他眼睛的刺痛似有些许缓和,痛觉也不如先前那般剧烈。
“我来帮你。”方蔚筠伸手绕到明瑛后面,帮他将布带灵巧地系好,“可觉得太紧?”
“不,谢谢。”明瑛有些抗拒和方蔚筠过于亲近的接触,只是他毕竟是好意才低声应。
到夜半寒风愈疾,卷着初落的轻雪漫天飘散着,和着狂风怒吼;余下沉在冰原中的雪已被踩得厚实,遍眼望去萧索凄离。
他们不能冒着狂风继续赶路,只能在雪丘下暂做歇息,等到天明后再启程。
明瑛抱膝蜷缩起来坐着,听见耳边风声雪声,像耳鸣一样嗡嗡作响。
突然感觉什么东西覆上背后,明瑛惊觉回头。方蔚筠解下棉袍小心地披在明瑛身上,就被他躲闪开,方蔚筠低声道:“你的手好凉!披件衣服,也能挡一挡风雪。”
“谢谢你的好意。”明瑛轻微地扯动着唇角,毫无血色的唇瓣颤动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也只能吞咽下去。
方蔚筠收拢了一些埋在浅雪中的枯枝,生了一小堆火,就坐在火边烤火取暖。
倦意渐起,方蔚筠眯眼小憩片刻;雪风被火堆烤灼后暖融融的,也很是舒适。
方蔚筠的记忆似已飘到千里之外的江东。
江边春风又绿,画舫花廊在遥远的江心漂浮着,夜里灯火阑珊,凝成一点烟火。
“盛亭,所有人都说你被困在越州,再也回不来了。”
“幸好盛亭兄平安归来。”
“方师兄······”
意识恍惚时好似听到明瑛的声音响起,方蔚筠猛然惊醒了。
本应在旁边休憩的明瑛却突然不知所踪,只看见松软的浅雪上又一排拖拽的痕迹,好像是什么人被野外猛兽拖走了。
方蔚筠顿时倦意尽散。
拎起剑循着痕迹寻去,到半里外就看见明瑛蜷缩着倒在大雪中,身上已经覆上一层薄雪。
不远处还有一匹雪狼死在血泊中,雪白的毛发因淌出的血而凝固成一块块,尸体都已经僵硬了。
方蔚筠连忙抱起明瑛,慌慌拂去身上的雪,才敢伸出手试探着确定他还有气息。
明瑛的袍袖被扯断了半截,手腕上也不知被何物割了一条血痕,但看着都不甚严重。此外明瑛身上倒无其他伤痕,只是方才究竟什发生何事,方蔚筠竟是一无所知。
方蔚筠小心翼翼地将明瑛抱起来,浑身冰凉的明瑛无意识地蜷缩在温暖的斗篷里。回到火堆边,方蔚筠将干布在火上烤暖了,就覆在他身上轻轻擦拭。
本以为辽阔雪原根本没有活物,他横穿雪原来到神殿,从未遇见过传说中的雪狼雪狐。
刚才他瞥了一眼那匹死在血泊中的雪狼,看得出来那匹雪狼并非是被刀刃所杀,鲜血是从它嘴中不断淌出,最终血尽而亡。
明瑛虽是北原门弟子,但并不习武,只跟随师父景原子学古今之文,博谋略之道。
就连最初方蔚筠对明瑛的印象,都觉得他就像华贵无双的雪山白玉,美丽而脆弱,合该被捧在掌中呵护着,经不得丝毫风雨。
如今明瑛就蜷缩在他怀里,像柔软蚌中流光溢彩的珍珠,如画眉目柔和恬静,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都被敛却。
方蔚筠从针盒中取出两根银针,用指腹寻到穴道,刺入三分。
明瑛在昏迷中感受到一阵刺痛,蹙眉醒觉。
“华熹,你可还好?”方蔚筠担忧问。
明瑛灰蒙蒙的眸子不知望向何处,才后知后觉地抬手覆着眼睛:“我,怎么不见了?”
方蔚筠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我没有看见,应该是刚才被蹭掉了。”
明瑛神色茫然,不安地抚着衣袖;方蔚筠从包袱里找到另一条月白色发带,仔细帮他一圈圈系上,遮去黑灰世界中晦涩的微光。
“待我们离开雪漠,我可以用艾灸配合散瘀法为你治疗。”方蔚筠犹豫了半晌才低声劝慰道,“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瑛抚着被蒙着层层绸布的眼睛,看不见眼前大雪飞霜的世界,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眉梢微展,明瑛唇角微微抖动:“多谢方师兄。”
方蔚筠曾横穿雪漠而来,对于雪原四处也稍有了解。
如今从北峰往南回去,除却途中略微波澜,历时一周总算顺利离开雪原。
第三天在雪原遇见北行商队,商队从西北漠边而来,因丢失罗盘而在雪漠迷了路。方蔚筠同他们议说,北行商队带他们两人离开雪原,他能为商队指引出路。
北行商队的老大姓姚,云川人士。
姚老大听方蔚筠说得真切,就应允带他们一同穿过雪原。
方蔚筠夜寻星迹,告诉姚老大要避着雪线走才能回到南部。
“你会观星象?”姚老大听他说得正经,诧异问起。
“恩师知晓星象八卦之道,只是小子愚钝,未能得恩师言传心会,只学得皮毛而已。”方蔚筠似真似假地叹道。
“小先生以后肯定会大有作为的。”姚老大听着很是稀奇,啧啧感叹,“尊师应是传世高人,不是像我这样凡俗之人能遇见的。能在雪原遇见小先生,已是我们这些人三生荣幸。”
世间虽是常有神仙能士传说,只却北峰神女临世,还未见过其他神人能士的神迹。
北原门的初代祖师生于两百年前的乱世,不知从何而来,一人一剑行走江湖,世人称之谕明先生。祖师乃举世之大才,创建了北原门下;待天下大定即归隐山林,不知所去。
故北原门世代弟子有所作为,皆因祖师恩庇至今。
方蔚筠听姚老大的话,也感触良深。
前世宏师门愿、济世天下的愿景,如今想来他也并非兼爱天下的君子。
回首望见明瑛坐在火堆旁,跳跃的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坐得端端正正,束紧的双袖覆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盯着灰暗的虚无。
“你这师弟,看起来气血虚亏,神倦色虚,似是旧疾缠绵良久了?”姚老大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回头问他道。
“是。我师弟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本来是想要穿过雪原回去求医问药的,未曾想师弟又被雪光伤了眼。”方蔚筠神色担忧地说起,“前辈您也会行医?”
姚老大苦笑着摇头:“我老娘从前是医娘,我听得多了也知道一些病状。”
明瑛的弱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自小就体弱多病,才不得不被托付给景原子。
如今穿越雪原一行,明瑛都是撑着一口气走到现在的。
杀掉薛崇渊,也就是他唯一的执念。
他全身都是麻木的,甚至感受不到指下冰雪的寒冷。
“华熹,喝点水吧,暖暖身子。”方蔚筠将竹筒塞到他手中,水里仅有的几分温热也被寒风吹尽了。
明瑛接过竹筒,低声说了句谢谢方师兄,却只是捧着竹筒不喝:“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雪原?”
方蔚筠伸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雪:“再继续向南走三百里就到雪原的南线了。姚老大说约莫是三五天的路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商队就是因为在雪漠中迷失了方向,才徘徊多时未能南进。
这段时日雪原常起风暴,在遮天蔽日的荒漠中若没有罗盘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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