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方蔚筠最后一次见到明瑛,他已经病重沉疴了。
薛崇渊在朝堂上宣布将要和明瑛成亲;朝堂百官对于皇帝和昭侯的事都心知肚明,但若皇帝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昭侯为后,朝堂之上跪了一大片都是求皇帝收回旨意。
方蔚筠手执笏板站在百官之首,却似与此事毫无干系。
薛崇渊力排众议,散朝后留下方蔚筠议事。
他让方蔚筠来做大婚的礼官,就连那喜服上的龙凤纹都是方蔚筠所绘,交由尚衣在大婚前赶制出来。
其实那时明瑛已经病得快不行了,方蔚筠初次踏入后宫,是宫人领着他进去;红色的幔帐随风拂起,明瑛支起身子伏在软榻上艰难地咳嗽着,染血的帕子掉落在地上,嫣红的颜色落在被褥上染了一片猩红。
红幔轻纱外似有人驻足,明瑛抬头望去,见方蔚筠拂过轻纱,才道:“原来是方相!可真是稀客!”
与明瑛相识多年,方蔚筠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的模样。
他只披着中衣,面色苍白泛着死气沉沉的气息,身形瘦削到只剩个骨架子了;就像一株尽态极妍的秋海棠,花开时被撷摘下来仔细把玩,就衰败得失去了生机,尽管依然是美则美矣,却也抵不过秋风秋雨的摧残。
宫中太医都毫无法子了,薛崇渊才召了方蔚筠进宫。
他是北原门之徒,也有悬壶济世之才。
“陛下令我来给你看病的。”方蔚筠在软榻边跪坐下,想要为他诊脉看治;明瑛执拗地蜷缩起来:“我一介谋逆罪人,可当不得方相费心思。”
方蔚筠拾起他落在地上的帕子,鲜红的血染了一大片,乌红乌红的看着骇人。
明瑛仰着身子躺靠着,五脏六腑因受寒而翻腾绞痛着,屋里烤着火仍觉得寒意袭人,身上却不断冒着冷汗。
方蔚筠毕竟是奉旨行医,见明瑛躺着就搭上他的手腕,触到脉弦紊乱如丝,时疾时缓。
半缕清风自殿外门缝钻进来,明瑛摸索到枕下的帕子掩在唇下,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帕子上的血沫中混着紫黑色的淤血。方蔚筠连忙扶他靠坐起来,一边抚着后背轻缓地顺拍着;触碰到时才发现明瑛浑身都是冰凉的,就像从云川深处捞起的玄冰,用炽火烤灼都融不入半分暖意。
明瑛闭目蹙眉,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方师兄——”明瑛轻声唤道,一边艰难地抬起手环上方蔚筠的后脖,“我好冷!能抱抱我吗?”
即使明知道前方是个陷阱,方蔚筠还是甘愿成为猎物。
明瑛被方蔚筠抱在怀里,感受到他伸手抱住自己,似乎想要用身体来温暖他。
他吃力地扬起头,散乱的长发夹在两人相拥处;帷幔被风吹拂起,应是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明瑛才展开笑容:“方师兄,谢谢你,若有来世······”他的话还未说完,血再度涌上喉,然后看见薛崇渊满面怒容地扯下帷幔进来;他无声的笑着,一切再与他无关了。
就算自知快要死了,明瑛还是要在薛崇渊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薛崇渊那般多疑,就让他怀疑他的丞相并非表面上那样忠臣,让他怀疑也许方蔚筠在明琂逃离永安时也曾暗中襄助,甚至让他以为他和方蔚筠有私情,就更加坐实了方蔚筠曾相助明琂的事实了。
初定天下的帝王猜忌他曾经信任的、素有名望的丞相,这可真是一出好戏了!
只是未曾想到方蔚筠这般配合,他如何窥探不到方蔚筠也许对他存了何种心思;只是这都不重要了。
重来一世,方蔚筠仍是迫不及待地将他的心意向明瑛诉白。
神殿千载不化的积雪,早已将明瑛的心和**都冰封在云川的冰湖底。
缥缈的乐曲飘到云天外,明瑛似才从噩梦中惊醒,兴致也被冷水浇灭了。
回到屋里明瑛又昏昏沉沉的睡去,意识游离在战争过后的断壁残垣和永安城外静谧安宁的林间小屋,还有被困在仪兴宫中的痛苦记忆。
渗渗冷汗浸湿了身上衣袍,明瑛茫然的望着方蔚筠端过来一杯温水,他语气温和道:“喝杯水,暖暖身子。”
“方师兄。”明瑛轻声唤,方蔚筠放下杯盏在床边坐下,他就靠到方蔚筠身后,“我好冷,你能抱抱我吗?”
全然相同的说辞,他垂下眼眸,投落浅淡的阴影。
方蔚筠毫不犹豫将他拥入怀,他枕在方蔚筠肩上,循循引诱着猎物落入他的陷阱。
“你喜欢我吗?”
当然!方蔚筠很真挚地点头。
明瑛璨然笑着,一边缓慢地解开衣带,褪下外衣;方蔚筠慌忙背过身,明瑛目光哀伤的望着他:“方师兄,你为什么不愿看我?你也嫌弃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方蔚筠连忙解释。
他如何看不出来明瑛复杂的心思;但他本就是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情,无需明瑛为换取他的应允承诺而不情愿地与他欢好。
明瑛抚着藏在袖中的和月匕,低眉不语。
这枚和月匕是水磨暖玉而成的短匕,前世他的次兄明琂在加冠后赠予他的礼物。到北峰神殿做侍奉神女的诵经人后,明瑛才发觉仍携着和月匕在身。
待回到江东,他会用和月匕杀死薛崇渊,一切也终将结束。
只是他恐怕也回不到江东,就要死在路上了。
明瑛试探着方蔚筠对薛崇渊的忠诚究竟有几分深切,甚至愿意□□方蔚筠叛变。
他自是不会妄想着方蔚筠能为他去杀了薛崇渊,像方蔚筠这般端端正正的贤臣良相,恐怕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仪兴殿抱了他;他只期愿若他死了,方蔚筠能帮他带一句口信回江东。
方蔚筠伸手为明瑛拢起松开的衣袍,为他系好衣带,才起身出去走到长廊尽头的窗前透气。
丝丝凉风吹散了他刚才涌上的心燥;他是正常的男人,在明瑛贴上来时、看见他在面前宽衣解带,方蔚筠也会有本能的反应。
他甚至不敢在屋里久留,就慌不择路地逃出来。
他爱恋了明瑛两辈子,在明瑛刻意的引诱下,他不敢保证他能一直坐怀不乱。
毕竟他本非君子。
明瑛和衣躺着,听外边热热闹闹的,却令他很难再沉思安眠了。
和月匕还未曾沾血,藏在怀里也能感到一丝暖意。
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待他死后也该将和月匕和他一同埋入地下。
在叶利城停留了几日,到乞巧次日便要继续赶路往江东回去。
却在乞巧当夜北地雪原起了暴雪,街上灯笼被吹得东歪西晃,噼里啪啦的声响撞在门上。
明瑛难以入眠,拥着被褥的一角坐在床头,看见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黑影,似乎夹杂着孩童的啼哭。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明瑛披了外袍起身走到门后,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年幼姑娘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应是掌柜家的小女儿!
明瑛握紧了怀里的和月匕,隔门听见轻微的气息,他又将和月匕收在袖中,才拉门藏身在后面。
扑面而来的冰冷杀气卷在剑气中,明瑛已是顺势用手刃击在来人的脉穴上。
来人应声倒地,口鼻涌出鲜血。
被挟持的掌柜的小女儿到现在才被吓得呜咽着,脏兮兮的脸上涕泪横流,满面惊恐。
明瑛扶着墙沿才能站稳,见那倒在地上的人一时半会都动不了,才舒了一口气望向掌柜的女儿。
小姑娘抽噎着擦着眼泪,约莫是说来了三五个贼人,呜咽着话也说得不清楚。
屋外已是恢复了寂静,暴风雪停了,刀剑声也停了。
明瑛抽出帕巾给小姑娘拭泪,然后坐在床边歇着。
幸而闯进来的只有一个贼人,否则他定然抵挡不住。
这些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三五个贼人就应当不是山贼水寇,挟持了掌柜一家便并非为钱财而来。
也就是说在客栈里有他们的目标,他们轻装简行而来就只能是为了害命。
叶利城是北上最后的城族,再往北是雪漠和东西两部的小国。
若他未曾记错,南楚正与密令小国和谈,密令送公主华瑶和亲,二公子卫岚奉命送亲。后来华瑶公主嫁给了楚君之弟平乐王,在晋国覆灭那一年平乐王成了皇太弟,再之后的事情明瑛也就不甚清楚。
楚君不近女色,据说有龙阳之好,和密令质子卫岚曾两相意浓。只是一切皆为传言。
据闻当年卫岚送华瑶公主和亲时,因晋君试图破坏楚国和密令联姻,遣人截杀密令的和亲公主。卫岚带着华瑶公主使金蝉脱壳之计,方才顺利越过晋境抵达南楚。
从密令前往南楚,必然要从叶利城入关。
算着日子也该是近日之期。
也就是说,金蝉脱壳后的卫岚和华瑶公主很有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就住在客栈里。
这般可当真是冤家路窄了!这位密令王子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只可惜是命运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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