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川城是最北边的一座小城,再往北去就是被冰封的无域境,传闻那是阎罗圣殿所在。
只是从未有人能安然无恙去走上一遭,传闻也就从未被证实。
眼下正值寒冬,大雪厚几尺,漫天遍野皆银装素裹。
暖黄色的烛火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照在小院雪地,与那皎洁天上月遥遥相映。
外边凛冽寒风呼啸刮得窗户嘎吱嘎吱作响,房间里却静得死寂。
床上卧着的人颤动着睫毛睁开眼,一双只剩皮包骨的手臂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虚坐起身来。
少女瘦得厉害,及腰青丝肆意趴在肩头,苍白的小脸看不出神情,却更添几分清冷劲。
泽铃静默着打量这个陌生的空荡屋子,没见到那个熟悉的清瘦背影,毫无血色的唇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那人又给她喂了昏睡的药,数不清多少次了。只要没在他视野之中,他就绝不会让她清醒着。
看着燃了快一半的白烛,泽铃垂眸在心里面算着,这回比上回又早了些清醒过来,过不了多久这药就对她没有作用了。
泽铃思忖着是否要像往常一般装睡,看见右手小臂上泛着淡淡金光的纹路,眼中渐渐涌上恨意。
有这道侣结印,她无论逃去哪里都会被找到,装睡骗他又有什么用。何况,她这样一副枯树身子又该如何逃。
抬头却突然瞥见不远处高木柜门上别着一根粗铁针。这是个新的住处,那人应当是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尖利之物。
泽铃早就沉寂的心开始苏醒跳动,脑中灵光一现。
瘦削青白的手抓住床沿想要从床上下去,却发现使不出一点力气,手反而撞到床沿,瞬间青紫一块。
泽铃默然看着自己没有一点肉的手,轻闭美眸,面色悲戚。
从前在青域山,刮伤一道小口子,阿爹就又要给她找灵宝治伤。可惜,世上早就没有欢声笑语的青域山,也再没有一心念她的阿爹。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人所赐。
她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想起。
再次睁开眼,恨意隐下,一张白玉面上已是如死水般无波澜。
泽铃执拗地扒着床沿一点一点挪下床,鞋也没穿。
她从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现在她就乐意与那人对着干。他想要她好起来,她偏就不,看到他不顺心,她心中才难得有一丝快意。
好不容易走了一段路,眼见着就要走到柜子边了,又被狠狠绊倒摔在地上。
泽铃身上没多少肉,骨头和地面硬碰硬,属实说不上好受,但她却不曾吃痛发出一点声音。从前她身体也不好,不过也能走能跳。如今,像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她自己都痛恨。
偏偏那人如疯似魔,百般手段偏不准她死。想来,唯有一个可能,他想留着她的命报复她,一日一日折磨。
泽铃漂亮的眼中多了几分怨念。
一口气走到柜子边站定,泽铃忍不住急喘,许是太急,激得扶住柜子下沿使劲咳嗽。
不曾想竟咳出少许鲜血,落在手上如艳艳红梅。
看来她还真是命不久矣,泽铃自嘲想想。
抬手擦掉血迹,泽铃生的高,一伸手便轻松取下铁针。
铁针被紧紧攥在手里,但她没有回床上坐下休息,一步一步缓慢向紧闭的房门走去。
啪嗒一声,随着木锁掉在地上,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寒风夹杂着飞雪像是突然找到缺口猛的涌进屋子,站在风口的泽铃被吹的退后两步,忙抬起手挡风雪。
此刻耳边才终于有了声音,泽铃眼尖地瞧见门口若隐若现的结界,目光晦暗几分,难怪这样的雪天屋里听不见一点声响。
小院中白雪上的一串脚印已经浅淡,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纷飞大雪盖住。
抱着渺茫的希冀,泽铃抬脚跨出房门。
脚实实在在的落在门外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此刻她也顾不得光脚踩着有多冰了。
忙提着裙子迈出房门,快步向院子中奔去,如回光返照般一扫病色,小脸竟也露出几分明媚的笑。
赤脚踩雪,雪白的脚被冻得通红,小脸也冒着冷气,睫毛和发丝都结了白色的冰霜。但泽铃像是丝毫感受不到冷一样。
终于,可以逃出去了吗。
她这十年来最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逃离这样和仇人日日相处的生活。
泽铃深深吐出一口热气,抬手去推院门。
手却被一层透明的结界弹开。
她低头摊开手,接住如鹅毛坠地的雪花,也是,那人怎么可能粗心到不设结界呢。
双脚陷在雪里多时,裙边早已被浸湿。一股死寂般的寒从脊背蔓延到发顶。
茫茫雪夜,小院中一抹孤白的身影如同枯叶摇摇欲坠。
院门却突然开了,伴着结界破碎的声音,七零八落的碎片洒下来化作光点消失。
泽铃被余力波及,半眯着眼趴在雪地,拿开挡住眼睛的手,这才看清来人。
是一群俨然若神人的修士,个个面色严肃,高高在上睨着泽铃,并未将她放在眼中。
为首那人面容清冷,看着泽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又恢复神色。
这人,泽铃在暗处见过他许多次。
因为,曾经有一少年死死搂住她站在高处,硬生生掰着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这人背影,少年恶声恶气一字一顿地说,“胆敢再出现在他面前,我就将你锁起来。”
有一修士面向为首青年压着凶意开口,“大师兄,是否要杀……”
不料,为首那人却警告性瞥了他一眼,“此次任务是杀了祁留舟,莫要节外生枝。”
不等那修士再说话,转身领着众修士离去。
“可这人和那妖人同行……”那修士不满小声嘀咕,却无可奈何跟着离去。
坐在雪地中的少女自然是没人再多分去一个眼神。
只有泽铃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团灵气包围,将寒气抵御在外,一股温和的力迫使她回到屋子,不容反抗。
她大抵能猜到是谁做的,但不懂他这样做的理由。
十年时间里,起初是千方百计逃走,后来是费尽心力只想要和祁留舟同归于尽。
偏偏总不得意。
但不知为何,听到那群修士要去杀了祁留舟,她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恼怒。
或许是在恼祁留舟不能死在她的手中吧。
泽铃一只手拖着黏在身上湿透的冬裙,一只手仍旧死死握着那枚铁针不肯松开。
冰冷的锐器划过皮肤,少女就像是没有痛觉一般,一双冰冷的眸子失神盯着伤口,面不改色继续用力,似是恨透了自己。
*
眼皮异常沉重,想要睡去。
泽铃又想起阳春三月的青域山,那里有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青域山位于修真界西南方,山清水秀,灵气浓郁,千万年来孕育了许多生命。
泽铃从小生活在这里,阿爹是守护青域山山的大妖山魈。
草长莺飞的季节,是青域山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每年万物复苏之时,她就伙同山中大小妖精一起照顾刚化形的小妖。
其实,哪怕刚化形妖精个个都比泽铃这个连妖精都算不上的病秧子强壮,她依然乐在其中。
终于有一年春,一个人的闯入让平淡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那日,泽铃欢欢喜喜在山口准备迎接给她寻药回来的阿爹,却意外见到了另一个身影。
有一个人疑似被魁梧的阿爹提鸡仔似的抓在手上。
泽铃吓了一跳。
现在想想,阿爹当时是怎样和她解释的呢。
“小泽,你说山中孤独,阿爹给你找了个玩伴。”
这应该是阿爹在心里打磨了好久的措辞,他还稍稍将手里那人提高了些示意她看。
但阿爹骗了她,这是阿爹第一次骗她,也是最后一次。
根本不是玩伴,阿爹没告诉她,这人身负上古神兽麒麟血脉。阿爹瞒着她,他抓这人回来只是要取他的血为她做药引。
泽铃被蒙在鼓里直至山中生灵全都死去,青域山沦为一座荒山。
阿爹是守护青域山的大妖,自爆妖丹都没能护下青域山,整座青域山只有她活下来了。
一切的起源都是她,如果不是为了她,阿爹不会抓祁留舟,大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现在,她终于能去找阿爹,找青域山所有的小妖精赎罪了。
门外风雪还在不停灌进屋内,床榻上靠着安睡的少女,少女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
少女一只手失力搭在床沿,仔细一看,如涓流般的鲜血顺着手落在地上,凹凸不平地面承载着蜿蜒血流在一处凹陷地汇成小泊。
房内白烛就要燃尽,屋内就快要暗下来。
泽铃早已睁不开眼,但不知为何还依稀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她听到了有人踏雪而来,不是祁留舟,交错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停了。
“阿爷,她的血好香啊。”
圆溜溜像水晶葡萄的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目不转睛盯着那靠在床榻上已经没有生息的少女,竟没有一点害怕。
被称作阿爷的老者正在探着泽铃的鼻息。
“你若是喝了麒麟血这么多年也能沾上神血的香气。”
阿爷边没好气地说边迅速封住少女的五识,又转头吩咐矮萝卜头似的小娃将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
明明只在青域山时阿爹取过祁留舟的麒麟血入药,泽铃听到老者的话,很是疑惑,却不愿去深入思考。
慢慢地,泽铃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她好似落入混沌之中,不过潜意识告诉她这里不是阎罗圣殿。
她也不知道外界正在发生什么。
阿爷正举着一个琉璃小灯对着床榻上渐无生息的少女,嘴里念念有词。
少女身体缓缓飘向空中,随着琉璃小灯旋转,一缕缕青烟自少女额头汇入小灯。
阿爷苍老的额头上爬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正是关键时刻,琉璃小灯却被一道剑影打倒在地,一个玄色身影飞身接住失去控制的少女,拔剑指着爷孙俩。
少年满脸怒容,俊俏的脸上还有渗着血迹的伤口,一身玄衣看上去也湿漉漉染成深色,不知是雪水还是血水。少年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腰间蹀躞金玉带上系着的碧色荷包却干干净净。
“你对她做了什么。”风尘仆仆的少年哑着声音质问面前的人。
小娃被老者护在身后,不怕死地探出头,脆生生说道,“阿爷明明在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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