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宫中寂静下来。
御书房里,宫御撑着头望窗外的月亮,案前空空荡荡。
今日事今日毕,批好的折子已被拿走整理,明早之前,就会回到大臣们的案上。
还有些是故意压下来的,尽是些该处理又不好立刻处理的。分好类堆在一旁。
宫御回过头,示意应宿拿来最上面的那一本。
他没有打开,侧过身让它正面迎上烛光,只端详着上面的刺绣。
不同类的奏章有不同的制式,都同样精美。
眼前不由浮现去岁的场景,日落后他得处理政务,她舍不得,他把她悄悄带来御书房。
谈话间她把同样的一本奏章扔在桌上,还皱着眉嫌弃,“你要看你看,给我做什么。”
粉面雪腮,带着肆意的娇嗔。
他说了什么。她翻了个白眼,蹦蹦跳跳坐回了不远处的榻上,“谁稀罕看那样拗口的折子……若定要我说些什么,那……那这奏章上就不该整什么刺绣,这么繁琐的东西你用便罢了,还分发给臣下,一天就需求这么多,样式复杂,得耗多少人力。”
摇头晃脑,乐得堵他的话,生动极了。
当时那个角度他从未想过,也颇为认同,只是大事未定,实不好为细枝末节多生枝节。
他应时说着以后,但并未放在心上。
她也不在意,笑得没心没肺,打打闹闹黏在他身边。
他想,现在,应就是那时说的以后了。
他收拢大权,前朝后宫都重新恢复平静,井然有序。
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很多事,他都好奇她的想法。
可……
他想起晌午时她苍白的面容,抱他时无力跌落的手。
这几个月,她不好时用膳他要一点一点喂她,她努力吃一会儿,就得休息,胃口也不好,她流泪忍着恶心,忍得青筋都浮起。
又想起刚开始时她不习惯,总是摸着小腹发呆。
又不想被他发现,于是看到他,就偷偷把手拿下来,对他笑笑。
笑意从眼睛里渗出来。
无论怎样的境地里,她对他的笑从来都是真心的。
想到这儿,宫御笑了一声,眼眶泛红。
……
从御书房到飞雲殿,两盏宫灯由小太监提着在前引路,一会儿便到了。
兮月睡到现在一直没醒,他悄悄进来时,檐外宫灯被风吹动,繁复的窗格花纹晃悠悠映在她脸上。
额间睡得发了些汗,擦拭时入手一片冰凉。
他顿住,额头贴着额头试她的体温。
末了抱着她挪到拔步床。
夏日里她的体温总偏凉,以前嫌他是个火炉热得慌,现在不了,再热,她的手脚也总是冰凉的。
兮月毫无意识,头软软歪向一旁,他托着轻轻摆在软枕正中心。躺下侧过身抱着她睡。
夜里安静,飞雲殿尤其是,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他才感到安心。
……
第二日他要走时她还没醒,他忽然一阵心慌,轻拍着唤她。
幸好,她软软糯糯地应了声。眼皮颤了颤没睁开,“几时了呀?”
宫御心落回了肚子里,弯下腰唇贴着她的脸颊,“不到辰时,你再多睡会儿。”
她迷糊地嗯了声,唇稍稍撅着,不动了。
宫御又贴了贴她的唇,才起身走了。
天亮得很早,太阳升高一些时,星兰使着婢女将屋间的帘子也轻轻拉上,怕强光扰了娘子的觉。
兮月醒来,昨日的不适竟全然消失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苏守哲把脉时她殷殷地看着,看得苏大夫最后无奈收回手。
“娘子不必紧张,您身子较之前好许多了,再调养些时日,便可与常人一样。昨日您头疼,也就是疼了些,并无什么大碍。”
苏大夫说话一向比太医院里的人直接大胆。
兮月听了,却被这样的话结结实实安慰到了。
星兰送苏大夫出去,兮月边笑边落下泪来。
像是噩梦初醒。
可星兰尤其在意苏大夫的“直”,她在听医嘱时就面色不对了,什么叫“也就是疼了些”,说得倒轻巧。
于是在送苏大夫出去时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了句,“苏大夫到底进了宫,在宫里,说话还是多斟酌的好。娘子性子好,就是怕您得罪了其他贵人。”
苏守哲露出诧异的神色,很快对星兰笑了笑,“星兰姑娘不必担忧,苏某也只会为陛下和娘子效力。”
星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转头就对兮月告状。
兮月:“说不准苏大夫都没听出来你在阴阳怪气,人家觉得你在关心他呢。”
“什么阴阳怪气啊,”星兰道,“我给娘子出气,娘子还取笑我。”
兮月笑了,“苏大夫人是有些古板率直,可他医术好啊。”
星兰哼了声,“也就看他医术好,不然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
好不容易精神些,兮月往院子里转圈散步,星兰紧紧跟在后面,手随时打算伸出扶住她。
没两圈兮月就累了,星兰扶她坐在石凳上。
兮月轻摁着胸口,平复呼吸。
轻叹:“到底不若从前。”
“娘子多坚持一段时日,便能同从前一样了。”星兰道。
如今娘子还能有精力出来散步,已是她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休息得差不多了,兮月被星兰扶着,撑着又走了几圈,回屋时腿都不怎么能抬得起来。
躺在榻上,侍女把兮月浑身上下都按了一遍,尤其是双腿和腰臀。
按得兮月蹙眉直喘,条件反射地颤栗抽动。
好容易按完了,兮月香汗淋漓,两坨红晕飞上脸颊。
侍女怕着了凉,给她笼上一衾薄被。
半梦半醒到了晌午,兮月懒懒地不想起,唇上忽然被压上温软的触感,她惊得一下睁开眼。
宫御笑着抚摸她的发,“贵妃娘子,该用膳了。”
兮月看着他对她的笑,昨日的事忽然涌上心头,一下红了眼。
她往上扑了下,紧紧抱住他,宫御一手撑住榻,一手衬到兮月身子底下轻轻一拢,就把她牢牢捞到了怀里。
变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坐在榻沿儿,把她抱在腿上。
她一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泪珠成串儿往下落,想说却说不出什么。
想起昨日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后知后觉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泪止不住,还要扒着去看他的眼睛里还有没有血丝。
他抹她的泪都来不及,“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头又疼了?”
她看他这么着急,却是又笑了,边哭边笑,“没有,我今儿可舒服了……”
她抱着他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胡乱蹭。
宫御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背,“那怎么了,再哭就要成小花猫了。”
兮月不动了,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陛下,我昨日让你那么担心,是我不对。”
她默默流泪。
“那我今日让你哭,也是我不对。”他捧着她的脸。
“月儿,”宫御叹了口气,“你不能一有什么事,就往回缩,不让我和你一同分担。”
“我哪有啊,很多事我不是总烦你嘛。就是……就是,想让你晚知道那么一小会儿。”
她伸出手比划出一点儿距离,眼还带泪,可怜兮兮瞅着他。
宫御都要气笑了,“有区别吗?”
索性摊牌,“你不让人与我说,难不成就真无人禀报?”
兮月眨巴眨巴眼睛:“哦。”
“你都知道……”宫御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兮月捂着头,“你个坏人……”
她吸了吸鼻子,尾音哭腔又浓了。
“我,我昨日就是太疼,太疼了……”
回想起来,她是真的忍不住眼泪。
“这么久,这个破身子就只会给你添麻烦,我都讨厌……”
宫御霎时敛眉肃容:“你在胡说些什么!”
兮月声音弱了下来,“就昨日……就只昨日讨厌。”
宫御没说话。
只是他给她擦眼泪,抱住她,近乎一字一顿,“月儿,你讨厌我也不要讨厌你自己,好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
言语间那么沉痛,第一次听他这么沉痛。
兮月愣住了,手足无措,“你,你别这么说,陛下,我们都不要讨厌,谁都不要讨厌。你别这样,我受不了你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想了……好不好陛下。”
宫御盯着她,眸中情绪翻涌,像暗夜下的熔岩。
“那你要记住,也要做到。你得把你自己看得比我还重,知道吗?”
兮月愣愣地点头。
看得比他还重啊……
沉甸甸的感动涌上心头,泪是止不住了,她越哭越凶。
自暴自弃时没多大感受,可他这么说,酸涩后知后觉全涌了上来。
她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回了家,扑在他怀里,近乎号啕大哭。
他总是这样,渴望她骄纵,见不得她一点儿难受委屈。
平复下来,她抽抽嗒嗒:“我记住了,再也不会那样说了。”
双手抱住他,用尽全力地抱住他,闷闷地,缓缓地:“我好喜欢你啊陛下……”
一字一句像自灵魂涌出,像将心从胸口里挖给他看。
“吾亦然。”
宫御郑重回应。
神情坚定得如登基那日,手指三尺之上,于奉先殿中对着列祖列宗宣誓,宣龙椅之上,不负山河。
她比山河更重。
忽而笑了,“先起来可好?你看看,我得把我这水漫金山的衣裳给换了,再来陪贵妃娘子用膳。”
她破涕而笑,笑着笑着像条鱼一样往他怀里一钻,“那我今天也要你喂我。”
仰头看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宫御刮了下她的鼻子,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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