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滴与冷汗沿着褴褛的袍角不断淌下,仿若计时的更漏,腿骨被硬生生打碎之后的痛感压得人几欲昏厥。
空气中弥漫着腥气和尸体腐烂后令人作呕的味道,牢里断断续续传来的低吼将面前人的威胁衬得更为可怖:
“进了这样的地方,你还指望着出去?”
沾血的铁鞭停在了脸颊的伤口上:“别做梦了,你通敌谋反,勾结反贼谋杀柔然使团已是铁证如山,唯有死路一条。”
铁链叮呤咣啷作响,遍体鳞伤的男人只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对这酷刑折磨似乎早已逆来顺受,干涩的咽喉压根发不出一点声音。
毒蛇般的声音仍在继续:“源尚安,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立刻招供认罪,争取走得痛快点。”
窒息感如潮涌来,被重重束缚的男人反而眼底冰寒一片,望着人冷笑道:“我不认。”
……
咚的一声巨响,审讯人似已恼羞成怒,狠命发力将人摔在地上……
坠落感令人头晕目眩周身发冷,一瞬分不清是真是幻,梦外人随之骤而一个寒噤,终于从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脱出来。
源尚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由于残存的梦魇脑海中仍旧是一片空白,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阴暗潮湿的地牢,而是行驶在洛阳大道上的马车。
春日的街道额外热闹,行人的笑语也随风飘入车厢:
“嘿,瞧见没,就是这位。”
“谁?”
白衣青年神神秘秘冲友人道:“还能是谁,咱们大魏立国以来头一个从白鹭阁活着出来的那位呗。”
说着冲马车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友人顷刻间诧异道:“等等,莫非他就是……”
“嗯,”青年点头,“除了他还能是谁。”
不怪这二位青年对马车的主人啧啧称奇,因为约莫一年前这人在朝野上下的口碑还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于祭坛上亲手砍下奸佞头颅,赢得一片叫好。
然而不到半年就急转直下,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叛贼。
具体的案情经过平民百姓自然不得而知,只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源尚安虽为漠北守将之子,却暗藏谋逆之心,与反贼密谋杀害柔然来使,陷大魏于不义,而后伺机起事。
此案一出,群臣无不激愤。
好在贼军被兄长源素臣率兵及时歼灭,为首者也被当场斩杀,这场灾祸才没能动摇国本。
功过是非摆在了天子与满朝文武面前,如何处置还在狱里苦苦挣扎的源尚安便成了最大问题:照理说他通敌谋反合该株连全族,可偏偏这平叛立功的将军却是他的兄长……
朝中对此讳莫如深遮掩良多,可按不住私底下的百姓悄悄议论,好奇这背后隐匿的真相。
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难免传到他们耳中,两青年一看当事人近在咫尺,心里的好奇压过了胆怯一头,不免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想探探究竟。
春风吹开车帘,隐约有香气随之弥漫开来,白衣青年被这雅致香风刮得眼神迷离,差点以为坐里头的是哪位名门小姐。
他再努力睁开眼时便彻底愣在了原地。
帘幕下的青年容色如玉神情平和,眼睫纤长浓密,挺直漂亮的眉骨因为春光而落下一抹阴影,无论怎样看都是个温润美人。只不过这人的脸色过于苍白,总透着一股病态,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白衣青年霎时一愣,想不到任何贴切的形容,只觉得真好看,好看到他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友人连忙停下去扶。而恰巧是这一扶,马车彻底驶入皇城宫门,断了他们追逐的念想。
这道皇权的屏障横在眼前,他们知道里头的天地不容许平民随意涉足。
身后的动静引起了源尚安的注意,他侧头回望却不见任何踪影。乔沐苏伸手要搀扶他下车:“故卿,到了。”
再往里走就是皇宫,按照规矩必须下马受查,确认无误之后才能走进去。
源尚安合上了车帘:“这一年来你费心了。”
“嗨,哪有的事,当初也是有你作保,我才……”
乔沐苏话未说完,宫门守卫率人上前:“还请大人按例下车接受检查!”
源尚安瞥了眼他改装后的容貌,伸出食指示意他噤声:“回去吧,不要暴露。”
乔沐苏有所犹豫,源尚安又道:“陛下想见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侍卫长掀开车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源尚安在身侧护卫的搀扶下缓慢走下阶梯,尽管已经将养了一年有余,可右腿依然不时传来疼痛和他作对。
阳光于他毫无防备之时直刺而来,源尚安本能地闭上眼睛伸手遮挡,光明透过五指的缝隙漏在了眉宇间。
过往无休止的黑暗已经叫他无法适应光明,源尚安怔愣片刻,甚至本能地开始怀疑这份温暖是否真实存在。
好半天他才放下手来,确信这是太阳,是带来温暖普照众生的太阳。
侍卫长召来下属迅速搜身,确认没有凶器毒药后挥手示意车夫离开。
这车驾是天子御赐之物,本也不属于他,如今把人带到宫墙外就算完成了使命。
侍卫长伸手道:“源大人,请吧,陛下正在显阳殿中。”
初春下的朱墙金瓦蒙上了一层柔光,鸟雀叽叽喳喳地来去不停,偶有宫人走过也都是低头不语,怕冒犯了达官贵人。
源尚安不敢走得太快,却又不能耽搁太久,只能拖着堪堪养好的右腿一顿一顿地走着,引得不少宫娥小心注目。
姑娘家心地善良,想的也是可怜二字:好端端的俊美儿郎,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与宫人的沉默怜悯不同,红墙之外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如今贼首伏法,天下升平,宗相之明着实令我等惭愧,恐管仲乐毅在世,犹不能及也。”
“是啊,若无丞相力挽狂澜,那岂不是叫奸佞小人大行其道?”
“哈哈,诸位过誉了,老夫也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
“丞相,我等皆是肺腑之言,”廷尉真情实感地恭维道,“陛下年幼,最容易被源尚安那样佞臣贼子——”
“容易被我怎么样?”
“蒙蔽”二字尚未出口,围在丞相身边的众人霎时如避蛇蝎般唯恐不及。
唯独丞相与源尚安对望,微笑道:“源常侍别来无恙。”
“怎敢抱恙,”源尚安与之对视的眼眸不余温情,“丞相恩重如山,下官没齿难忘,只恐无以为报。”
丞相笑道:“源常侍倒是客气。”
可源尚安的声音并未就此停歇:“想来唯有澄清冤狱,整顿吏治,扬我大魏国威,庇佑天下万民,使之无冻馁之迫,无兵燹之患,方能报之一二。”
面前人顿了顿,似有一瞬也被他决绝的气势震撼,须臾后才失笑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天下无忧,何来饥寒交迫之说?源常侍哪还要专程报效什么。”
忽高忽低的惨叫徘徊不去,血迹蔓延开来,无辜者在苦痛中挣扎等死。地牢里的一切匆匆划过脑海,显得身侧高官们的玩笑格外刺耳。
源尚安收回了目光,老太监恰好跨出门槛:“宣散骑常侍源尚安觐见。”
陛下今日为何要见他?是对过往冤案有所愧悔,抑或是动了澄清吏治的念头?
源尚安想了一路都未有明确答案,只得先随人进殿,正要跪下行臣子之礼,年轻的天子却抬手示意不用。
“……平身吧,不必了。”
他的声色动作都沾染了局促不安的意味,源尚安隐约觉得蹊跷,却也不好贸然开口过问内情。
“谢陛下隆恩,”源尚安拜道,“不知陛下宣微臣来此有何吩咐?”
天子垂下眼帘,不知是在看谁担心谁,顿了顿才道:“源尚安,朕……知道你冤枉。”
“朕已命度支部拨给你三千两白银,其余药物你随时可以去太医院取。”
源尚安作势要叩首,如此圣恩再不拜谢多少于礼不合:“陛下圣恩浩荡,微臣受之有愧。”
“平身、平身,”年轻的帝王轻轻咳了一声,“故卿,以你之才,只留在朕身边难免有些可惜。”
源尚安道:“能在陛下身侧效力乃是微臣三生有幸。”
混迹官场多年养成的本能让他这句恭维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可说完了源尚安才意识到不对。
自从他进殿以来,天子言辞之间流露出的态度便不大对劲。帝王本是九五之尊,合该昂首阔步睥睨天下,可这少年天子举手投足间俱不自然,似有满心愧疚无以言表。
以及对背后某种力量的怯懦。
方才瞧上去和蔼可亲的老太监此刻道:“今儿可是源常侍大喜的日子,陛下怎么还给忘了。”
年轻的帝王立即也换上了笑颜:“是啊,朕险些就忘了说了。源尚安,这一年来你着实不易,朕要提拔你。”
“陛下,微臣——”
天子心意已决:“朕和丞相商议后,已决意提拔你做夏州太守,替朕护佑边陲。”
“……夏州?”
源尚安虽在京城做官,但从前也曾留心过各地州郡的情况。
夏州地处西北接近边疆,气候又干旱少雨,故而城镇荒凉居民贫困,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加之边疆一带往往都用来流放人犯,近年来又监管不力,逃脱了不少歹徒。这些人没地方去,只好聚在一起落草为寇,以打家劫舍为生。
而无论是哪一个痼疾,眼下对于源尚安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才从地牢里捡回来一条命,如今却要去这乱成一锅粥的地方。且不说一路上风霜消磨他这副病体能否受得了,就算到了怕是也有一群豺狼虎豹磨牙吮血,等着将他分食殆尽。
源尚安眼神冷却,这还算是提拔么?这分明是找个由头将他驱逐出京。
瞳仁随之颤巍,不甘一瞬大过了一切。这显然是叫他去夏州等死。
可就算留下来又能如何?他在洛阳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父亲不日也要奔赴边关,兄长已被派去平叛,师兄更是早已弃他而去投奔他处。
他已经是真正的众叛亲离。
天子又轻轻重复了遍:“源尚安,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这太守之位予你才是上上之选。”
“你若是没有其余要事,过两日就赴任吧,州府也不可无主太久。”
这就是天命已定,不容他更改了。
源尚安却并无退却之意:“陛下……”
少年帝王垂下眼帘不与对视,似也有过于心不忍,却终是有口难言。
倒是一旁的老太监又接过了话头,恭维道:“贺喜大人升迁呐!”
眸光骤而一转,源尚安扫过他的面容,只听他又道:“源大人可是忠良之后啊,哈哈。”
源尚安收回眼神,对他的弦外之音了然于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忠臣良将就该俯首听命。
不论到底是君要臣死还是其他人推着要他死,他都必须乖乖听话、安安静静去死。
他应声接命拜谢皇恩,藏在玄色文官袍底下的右手却是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凭什么。
他偏不要听天命遂人愿。
人设卡我尽可能找画师看能不能画点简单小零食给大家吃吃,但这个不是经常能找到合适的橱窗就随缘补图了 [化了][化了][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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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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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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