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隆泰十二年冬。
太极宫。
帷幔深深,苦气蔓延。
龙床之上,北朔皇帝仰面躺着,形容枯槁。
即使宫中地龙烧得暖如春日,可他身上还盖着一层层厚实绒被,压得人喘不过气,还要觉得冷。
他应是快死了。
安静宫殿中,一道轻缓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皇帝吃力转过头,除了宫人,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别人了。
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眼睛骤然睁大,涌出怨恨。
“你……是你……”
“是我,陛下。”
应答的嗓音轻灵冷漠如玉环泠泠,无一丝面对九五之尊的惶恐敬意。
来人一袭白衣,鬓上缠着白花,素净地唯有胸前一只如意云头长命锁。
冷淡干净到极致,容色如冰雪。
只唇珠一点浅粉,透出可亲近的人气。
皇帝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她鬓边的白花,声音虚弱,却仍带着几分帝王威严。
“皇后,你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搅动间玉勺叮咚。
她缓步走到龙床前,垂眸看人时竟面带悲悯。仿若眼前的人不是大朔之主,而是路边的乞丐。
她声音淡漠:“陛下看不出吗,自然是戴孝奔丧。”
皇帝在她平静的语气之下,脸皮微微一抖,眼珠滞涩转动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偌大寝殿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面前这个汉女。
是了。
眼前这个身上无一丝浓墨重彩胡风的女子,是胡人宫廷中第一位汉皇后。
这大朔皇帝是胡人。
丰庆年间,漠朔胡人骁骑入关,挺进中原。
汉人步步败退,高门氏族大量南迁,是为衣冠南渡。
可南方地盘并不大,容不下许多人。剩下的便留在北边,成了胡人治下的臣民奴才。
时移事迁,当初的臣民奴才,如今早已成为大朔王朝的半壁江山。
曾经三族尽灭的孱弱汉女,现今是临朝称制、权倾朝野的孟皇后。
“你……大胆!来人,来人!”
皇帝望着她,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层层翻腾如海浪,要将人所有理智淹没。
他忘记了五年间,若无孟长盈准许,这太极宫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汤药蒸腾水汽模糊了孟长盈面容,她只静静看着皇帝愤怒又惊恐,手掌抓着床沿,拖着病躯嘶吼。
“来人!快来人!太子呢!望儿……”
“父皇!”
竟真给他叫来了人。
来人脚步快而稳健,玄色衣袍,身形高大。
并不像寻常世家公子风雅俊秀,而是英武挺拔,肩宽背阔,开合舒展间凌厉刚猛之气难掩。
半束发辫披散于肩,微微卷曲,稍遮住左耳畔一只摇晃的绿宝金珠。
他快步走来,优越眉骨下一双眼竟是琥珀浅色,浓眉深目冲击力极强。
万俟望不曾看孟长盈一眼,直奔着皇帝而去,半跪在床边,唤道:“父皇,望儿在。”
皇帝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太子了。
激奋之下,皇帝面色显出些狰狞,眼眶滚下两滴泪。
他伸出枯爪似的手掌,抓住万俟望金绣衣襟,气息不稳,艰难道:
“皇后,要谋害朕……太子,杀了她……杀了她!”
万俟望闻言,抬眼看向静立的孟长盈,又垂目望着躺在塌上萎靡干瘦的皇帝。
忽而笑了。
“父皇,你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
皇帝面色僵住,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氛。他张张嘴,手里下意识松开万俟望的衣襟。
万俟望扫了眼金绣滚边衣襟上的褶皱,抬手随意掸了掸,语调漫不经心。
“父皇呼唤儿臣,不是想要儿臣亲手送父皇归西吗,原来倒是我会错意了。”
说着,他抬眼去看孟长盈,语调转了转,似是委屈。
“娘娘,这可怎么办?”
孟长盈莹白手指轻触玉碗,色泽竟比玉色更柔润,眸光却冷若霜雪。
“我不耐烦看他,你来吧。”
孟长盈将那玉碗往长案上一搁,竟直接转身而去。
雪白衣袖带起轻飘飘擦过万俟望半跪的膝头,让他眼神跟着微动。
孟长盈离去,殿中只余他父子二人。
万俟望嘴角笑意隐去,本就凛冽的一张脸更显出强势的攻击性。
他拿起那碗汤药,随手将白玉勺掷出。
“叮”一声,玉勺碎裂在地。
“不,逆子!你竟敢……不……”
比起皇帝的惊惧怒骂,万俟望声线沉而漠然。
“父皇,喝药吧。”
……
孟长盈站在长廊下,肩上披着厚实毛领大氅,静看红墙黛瓦间,雪落纷纷。
远远望去,皇城飞檐层叠间如巨鸟展翅。可积着厚圆雪层,想来展翅也难飞远。
不多时,背后脚步声靠近。
一道人影走到身侧,与孟长盈并肩而立。
“娘娘,皇上崩了。”
默了片刻,孟长盈道:“动作很快。”
万俟望“扑哧”一下笑出来,转过头去看孟长盈的面色,一眨右眼。
“娘娘果真如我所想,做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也面不改色。”
他浅色眼瞳灿然,在冰天雪地中像是一汪澄清湖泊。
但她知道,这湖泊深处是黑的。
“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你做的,我自然面不改色。”
万俟望闻言,眉眼微不可查地下压,显出霎那间的锋锐寒光。
冷风乍起,拂过人面。
孟长盈掩唇轻咳,皮肤薄净到似乎能看见皮肉下的细小青色血管。
她的体弱是娘胎里带的,先天禀赋不足,盛夏生极畏寒。
每逢冬日下雪总要病上几场,让人疑心莫非要随雪化去。
万俟望递过来巾帕,歪头道:“娘娘又故意吓我,这下咳嗽了吧?”
孟长盈没接他的巾帕,微抿的唇珠浅红,语气冷漠。
“死便死了,有什么稀奇。只是你若要顺利即位,还需再过一关。”
万俟望点头,在清瘦如竹的孟长盈身侧,乖觉地像只朝人摇尾巴的大狗。
“有娘娘在,管他什么北阳王,什么乌石兰烈,都只不过是跳梁小丑。”
孟长盈闻言,只侧目短暂瞥他一眼。
“看来书本没落下,如今汉人词语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了。”
万俟望:“……”
“娘娘,说正事呢。”
提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说了,他们皆是跳梁小丑。”
孟长盈抬手接住一片冰凉雪花,看它融化在指尖,姿态云淡风轻。
“且等着吧,好戏将要开场。”
……
正德殿。
哀乐声声,香烟袅袅。
灵柩之下,孟长盈垂目静立,若玉树堆雪,清冷斐然。
“主子,用袖炉暖暖手吧。”
月台走近,将热乎乎的袖炉塞到孟长盈手里,碰到她冰冷的手指。
不过是换个炉火的功夫,才暖热的手便又冷了。
月台心中轻叹,主子身体本就受不得冷,可北地冬寒刮骨刀一般,可怎么经得住。
殿外星展手臂搭着狐毛大氅,正从门槛跨进来,急道:“主子,北阳王入城门了!”
孟长盈闻声不动,只垂目将冰冷手指触在热乎乎的袖炉上,指尖麻痒伴随着热意化开。
“太子呢?”
她的姿态太过平静,星展再风风火火的性子,在孟她面前也总能安定下来。
“太子殿下、崔大人、小崔大人早就在御书房候着。乌石兰烈正在朱雀门外,等北阳王一同入宫,怕是还想着做什么好梦呢。”
星展毫不留情地嘲讽。
她不喜欢胡人,尤其不喜欢北阳王领头的漠朔旧部,这些人总是和主子做对。
“吩咐下去,城门戒严。”
“北阳王一入宫,羽林军随崔元承护卫太极宫,九部兵由虎贲营压着。”
“擅动者,杀。”
孟长盈吩咐得不紧不慢,说完之后,缓了片刻才想起来漏了个人。
“叫太子来。”
“是。”
星展利落行礼退去,走之前大氅递给月台。
月台看着孟长盈单薄的肩膀,抖开狐毛大氅,轻声道:“主子,披件衣服吧。”
孟长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身体一动,便摇晃了下。
月台轻皱眉头,话里掩不住的心疼:“主子,你好歹也顾惜些身体呀。”
孟长盈任由月台把大氅裹在她身上,厚实暖意覆盖上来。
她闭上眼,头极轻地在月台脸蛋上蹭了蹭,力度微弱像是一阵小小的轻风。
“这就暖和了。”
她向来话少,对着谁都是如此。
可有时情态中透露出的那一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
只是没靠一会,殿外便有了动静。脚步声又急又重,来的人不少。
孟长盈睁开眼,站直身体,轻啧了声。
月台也皱眉,手理着狐毛大氅,低声道:“太子竟比北阳王来得还慢,没有这样拿乔的,崔大人如何能纵着他。”
孟长盈看着大殿门口,淡声道:“崔大人是忠臣,自然不会对太子过多置喙。”
无人喧闹,但层叠脚步声袭来自带紧迫感。
当头进来的男人大步流星,衣襟左衽,腰间挂风帽。
厚实皮袍肩上还积着薄雪,一看就是急赶进宫。
他走动间披发辫子里的金线宝石耀目扎眼,耳畔缠丝象牙雕环晃动,额上朱砂涂面,是传统的漠朔胡人贵族打扮。
漠朔贵族无论男女皆戴耳饰,他们信仰耳边珠玉中能盛放漠朔人的魂灵。
这是从塞北草原带过来的戎胡风俗。
北阳王万俟枭一张脸本就阴鸷,此时脸色沉着,眼珠下三白直盯孟长盈,可怖如噬人毒蛇。
“皇后娘娘好手段,皇宫在你手中铁桶一般,还真是让人放心。”
孟长盈不急着答话,先看了眼大殿中央的成宗灵柩,才把眼神落在万俟枭身上。
“王爷这一身好生华丽,用来奔丧倒是巧思。”
孟长盈语气并不讥讽,极平淡,反而更显嘲弄。
万俟枭一噎,时局如此紧张,他是真没想到孟长盈还有心情斗这些细枝末节的嘴。
他扫视一圈殿内:“太子呢?”
话刚出口,背后便传来一声:“叔父。”
万俟望自廊下快步过来,一身素服也压不住魁伟英武的气质,丝毫不显丧气。
比起万俟枭,他打扮得低调许多,只左耳上还戴着那只从未取下过的绿宝金珠坠,发辫也规矩束起。
若不是一张脸高鼻深目、浅茶瞳色,简直就像个有礼的汉人世家公子。
叔侄两人相对而站,面庞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十足十地迥异,如同胡与汉的极端碰撞。
“宫中发生这样的大事,叔父竟不在,孤日夜盼着叔父回来,叔父……”
万俟望言辞恳切,手还亲昵拉着万俟枭的袖子。
万俟枭脸皮一抖,扯了扯袖子,没扯动,只能回以不尴不尬的笑。
“这是天大的事,本王当然要赶着回来。”
万俟望垂目,面上浅浅含笑。
叙旧的话说到这里便够了。
随他一起过来的尚书令兼顾命大臣崔岳,上前一步,长髯飘飘颇有仪态。
“如今王爷回宫,想必乌石兰大人不会再横加阻拦太子殿下灵前即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遗诏在此,还请太子殿下早继大统!”
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奔最要紧的来。
万俟枭面色阴沉,森寒看着崔岳手中圣旨。
“不可!”
崔岳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将圣旨收入玉盒,颔首退至孟长盈身后。
孟长盈气定神闲,冷眼道:“如何不可?”
万俟枭手下用力,拉回自己的袖子,气势俨然走上前,轻蔑道:
“皇后是汉人,并不知道我们漠朔的规矩。新皇即位,需得手铸金人以占卜天意,若不成便不可即位!”
话落,殿中一静。
此事若说没有,也算是有;若说有,可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万俟望慢慢走到孟长盈身后,垂目静立,姿态若风雅君子。
崔岳双手端持圣旨玉盒,不语。
孟长盈似笑非笑看着他,亦不语。
殿中炉火旺盛,殿外风声飒飒。
万俟枭在诡异静默中生出不安,面露急躁。
“这是漠朔一族的老规矩,决不可破!”
他背后矮而粗壮的乌石兰烈跳出来:“你们想坏漠朔的规矩,得先问问我们漠朔九部答不答应!”
狠话放得极有气势,可还是无人理会。
孟长盈移目看向殿外,崔岳和万俟望也都默然不语。
似乎人人都打定主意,当大殿中没有这两个风尘仆仆赶来的漠朔人。
时间慢慢流逝,万俟枭喉咙干涩吞咽,看了眼门口,眼神动摇不知在想什么。
正这时,一阵兵甲碰撞和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星展一身银甲,背着金色长弓,腰间挂箭箙,歪头进来敲敲黄檀廊柱。
“乌石兰大人,九部兵这会正跟虎贲营的兄弟们切磋呢,一时半会可没空来告诉你答不答应。倒是小崔大人的羽林军悠闲,太极宫外现有三千人,人人都能来告诉你,他们答不答应。”
说完,她扬着嘴角,遥遥对孟长盈挑眉,孟长盈微一点头。
万俟枭的脸瞬间黑成锅底,瞪眼看向乌石兰烈。
乌石兰烈几乎跳脚,一张胖脸涨得黑红。
漠朔九部从来都是大朔贵族,乌石兰部更是漠朔九部中的贵族。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挤兑过了。
“你放什么屁!你怎么敢!你……”
后面的话随着星展拉出的长弓渐熄。
漠朔是马上打天下的胡族。
乌石兰烈一眼就认出星展执的弓不是礼弓,不是猎弓,是实打实的战弓,拉满能把人一箭钉死在地上。
用的还是铲箭头,这种箭头漠朔人一般用来射战马。
寒光闪闪的铲箭头在乌石兰烈短粗身体上移动着,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位置钉下去。
星展眼神近乎顽劣,像个盘算着用滚水泼蚂蚁窝的孩子。
“你敢……”
殿外雪花纷纷而落,冷风呼啸。乌石兰烈额头却冒出豆大汗珠,嚣张的嗓音慢慢弱下去,沙哑着求救。
“王,王爷……”
可这会先说话的却是孟长盈,嗓音仍冰冷冷,还带着不耐的倦怠。
“崔大人,宣遗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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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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