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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机

万俟望恶狠狠想着,可心里却知道,如今朝堂全赖孟长盈平衡胡人汉臣。

若她一死,泰山即崩,他现在还压不住万俟枭和漠朔九部。

一顿饭吃到最后百味杂陈,不知吃了些什么下肚。

前些日子因乌石兰部的阻拦,灵前即位一事推后许多。而今万俟望方才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册立孟长盈的太后之位,以及先帝诸位太妃。

百官集于堂下,仪式从正阳门到明堂,华冠礼服,降舆叩礼。

萧韶九成,凤管鸾笙。至尊至贵,无上荣华。

可孟长盈只觉得倦怠,更觉得可笑。

大朔朝堂最致力于推行汉化的孟家女,君子、诗礼、古训、门风日日挂在嘴边,谁又知道她少时是个最乖张淘气的顽主儿,因着病弱身躯,更被家里纵得无法无天,无一日是循规蹈矩的。

再看眼前,只叹世事当真无常。

册立典礼从天光破晓持续到日暮,礼乐即便停下,孟长盈耳中也嗡嗡作响,似乎还有人钻在里面吹拉弹唱,惹人心烦。

直到除去沉重的头冠礼服,这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肩舆候在堂下,孟长盈挥挥手让其退下,带人慢慢往回走。

宫灯光线柔和,照得青玉砖石幽幽,鼻端吸入的空气冷而清新,让人神思清明。

一行人转了个弯,旁边小湖冻上薄薄一层冰壳。

湖边树影下一方小亭很是热闹,几盏漂亮宫灯花团锦簇,把那方天地照得流光溢彩。

当中一个胡人姑娘礼服散乱半敞,露出里面的左衽胡裙,耳下两只金铃铛花叶坠子随她动作摇动着。

她盘腿坐在桌上,正欢快唱着塞北部落歌,歌声清脆悠扬,因着晦涩的胡语,歌声中还多了一分神秘。

孟长盈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开口道:“这是郁奉礼的夫人。”

月台手执灯笼,盯着那姑娘,“正是她,先帝亲封的燕骄郡主,乌石兰烈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乌石兰萝蜜。”

说话间,亭中婢女发现这一行人,乌石兰萝蜜毫不怯场,跳下桌子胡乱拢着衣服,小跑着过来见礼。

“萝蜜见过太后娘娘!”

礼行得不太规矩,眼珠子圆溜溜地转,像匹压不住跳脱性子的小马。

她认得孟长盈,却难得不受乌石兰部落歧视汉人的影响,眼里尽是天真烂漫的好奇。

孟长盈道:“起来吧。”

乌石兰萝蜜站起来,眼睛还是直盯着孟长盈,在她脸上身上打转,几乎惹得月台要说句“放肆”。

“娘娘,你长得可真美,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汉人。”

这话若是出自万俟望之口,孟长盈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他,只觉得他日子莫不是太闲。

但这会,她竟接过话头,反问道:“那第一好看的是谁?”

乌石兰萝蜜羞涩起来,那股子孩子般的直率奔放,化成少女的甜蜜心事,声音也黏糊。

“第一好看的自然是我夫君郁贺,他是金吾卫大将军,汉人里面顶顶厉害的男人,娘娘肯定也知道他吧?”

小姑娘的语气骄傲,却不惹人讨厌,仿佛只是在晴天把自己宝贝拿出来晒晒太阳,叫过路人也知道她的快乐。

孟长盈颔首,心平气和:“知道的,年纪轻轻便执掌京师缴巡,郁奉礼确是汉人青年一辈中的佼佼者。”

乌石兰萝蜜得到认可,立时眉眼花朵似的笑绽开。

“可不是,娘娘真有眼光,乌石兰部那些男人个个都睁眼瞎一样,嘴里对阿贺放不出几句好屁,真是讨人嫌!”

说着,她捏起拳头,似乎是要冲出去把谁打一顿的架势。

身旁汉人婢女小声劝道:“夫人要注意些,月份还浅呢。”

这话一说,乌石兰萝蜜娇蛮模样瞬间收起,手足无措地摸摸肚子,又懊恼地去拍自己的脑袋。

“呀,我又给忘了!”

孟长盈目光凝在她平坦的小腹,片刻之后,才问:“你有了身孕,郁奉礼可知此事?”

“他还不知道呢!”

乌石兰萝蜜两只手都托着小腹,只是小腹还未隆起,这模样滑稽得倒像是吃撑了。

“我正准备找个好时候告诉他,这样的大喜事,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孟长盈掩在大氅下的手指微微一动,触着手炉毛套上的刺绣,轻声道:“你方才唱的歌很动人,再唱一遍可好?”

乌石兰萝蜜笑得见牙不见眼,高高兴兴地说好,还把孟长盈请到亭子里的火炉前,自己又盘腿坐上石桌,摇头晃脑地唱起来,长长的金铃铛花叶坠子摇动叮咛作响,伴着歌声很是好听。

孟长盈静静坐在她面前,不知在想什么。

一首歌渐进尾声,背后忽地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

“蜜儿!”

乌石兰萝蜜的歌声被打断,看见来人欢喜地就要往下跳,却直接被人揽过腰肢护着轻放下,乌石兰萝蜜闹了个红脸。

“阿贺,你做什么呀!”

来人翻滚披风下,一身海蓝毛领锦袍,腰挂紫绶,配金纹宝剑,正是执金吾将军郁贺。

与五大三粗的漠朔将领不同,他身形颀长,容仪俊美端华,眉宇又自含三分清愁。

如此资容,毫不负他享誉云城的美男子之名。

郁贺顾不得回应乌石兰萝蜜,转身披风一展落下,向孟长盈行礼。

“微臣郁贺参见太后娘娘,内子无状,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在他身后,万俟枭自夜色中缓步走来,一身金银宝石铛铛作响,奢侈繁丽。

看样子,两人是同行而至,郁贺为了接住乌石兰萝蜜,才先行飞奔过来。

看他小心仔细的样子不难分辨,他应是知道乌石兰萝蜜怀有身孕。

“起来吧。”孟长盈道。

郁贺顿了下,才站起身,他身量高,垂首微微后退了些,才让孟长盈不至于仰头去看他。

孟长盈嗓音平淡:“奉礼为何这般紧张?”

郁贺身后,乌石兰萝蜜探出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宽大披风一遮,几乎叫人看不到他身后的妻子。

“微臣惶恐,内子不懂规矩,只怕冲撞太后娘娘……”

万俟枭这会踏入亭中,来回看了看,笑得讥嘲。

“你当真不知道他怕什么?奉礼可是乌石兰部的女婿,自然是怕你迁怒他的小妻子。”

隔着万俟枭,孟长盈只能看见郁奉礼半边脸。

这会他不躲不闪地直视孟长盈,不发一言。

孟长盈与他视线相交只是一瞬,便转身离去。

“倦了,各自散了吧。”

背后跪倒一片:“恭送太后娘娘。”

万俟枭却信步追上来,额上朱砂涂纹在夜色中显出妖异黑红,发辫间宝石碰撞之声也沉沉。

“我以为你很厌恶漠朔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对于这种话孟长盈向来忽视。

夜风寒凉,前几日的积雪在月光下闪闪冒着凉气,手里袖炉不太热了,孟长盈小小打了个寒颤。

万俟枭接着说:“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认真听漠朔的部落歌,还是乌石兰部小丫头唱的,你知道那歌是什么意思吗?她是在唱我们祖先在敕勒川放牧的情形。”

他今日话有些多,不知是不是被万俟望即位刺激到的缘故。

“我厌恶漠朔人?”

孟长盈忽略后面的一连串,回问第一句。

这还用问?万俟枭诧异瞟她一眼。

孟家三族惨死距今不过六年,他可不信孟长盈执掌大权只是为了野心。她必然会报复乌石兰部,也必然会成为他的对手。

只是这话此时不该说。

万俟枭侧目打量孟长盈秀丽起伏的侧脸,眼神滑过她干净无一物的耳垂,道:“你扎过耳洞,却从不戴任何耳饰,不就是因为漠朔人皆戴耳饰吗?”

孟长盈没想到他注意到这些,轻啧:“是也不是。”

“我最烦你们汉人这一点,”万俟枭皱眉,抱胸睥睨着人,“说话不清不楚装样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孟长盈仍没什么大反应,只淡淡道:“北阳王,你去云城郊外的田野村落里看看,便知道漠朔人皆戴耳饰是句虚话,金银玉石充其量只不过是富贵胡人的装点罢了。”

万俟枭哑然,张张嘴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凶悍道:“可笑!那些人也能算作是人?”

孟长盈脚步停住,抬眼看着寂寥洒清辉的纤细月钩,声音比寒冬月色还要冷清。

“你我对人的划定不同,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不喜欢你这般话多,回去吧。”

话毕,她抬手唤来步舆,径直离开。

万俟枭留在原地,望着一行人夜色下渐远渐隐的背影,咬牙骂出一句。

“谁稀罕理你!”

紫微殿内地龙烧得更旺,孟长盈披着袍子,正伏在桌前写信,写着写着却出了神,笔尖压在笺纸上洇出一个墨点。

月台注意到,温柔握住孟长盈手腕,稍稍抬起,换上一方新纸。

孟长盈回过神来,放下笔,轻轻叹息。

“奉礼从前并不喜欢那姑娘。”

“主子,他们都成婚三年了,人非草木。”

月台坐于孟长盈身侧,帮她揉着酸涩的手腕,娓娓道来。

“更别说乌石兰萝蜜还怀了他的孩子,他这一辈无有兄弟,这孩子可是郁家老夫人盼了多少年的孙辈。”

说到这,月台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郁奉礼一事恐会生变。”

“还早。”

孟长盈拧眉,在月台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乌石兰一事并不只系于他一身,我也不会强要乌石兰萝蜜的性命,只要该死的去死。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时机还未到。”

“不要乌石兰萝蜜的性命吗?她可是乌石兰烈最喜爱的小女儿。”

月台重复问了这一句,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恨意。

怎能不恨。

萝蜜,当真是蜜里泡大的小姑娘,幸福满得都要从眼睛里、从歌声里溢出来。

她过着这样好的日子,孟家的女儿又过着什么日子?

孟长盈察觉到她颤抖的声线,默了几息,抽出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若要杀,那便杀。”

月台怔怔望着孟长盈,眼圈像是被不知名的火舌舔了一口,灼得她心潮翻滚都要化成眼泪涌出来。

主子是冰做的,可心肠却总是这样地软。

她慢慢摇头:“我听主子的。”

正这时,夜里遥遥鼓声低沉响起,是丑时了。

殿外传来急急脚步声,还有星展“哎呦”一声。

“泽卿,你着急忙慌做什么!我有事禀报主子!”

常岚声音压低,声音沙哑:“我也有要事禀报!”

殿中虽亮着灯,两人仍规矩通传之后,才进殿来。

星展风尘仆仆,皮靴上又是泥又是雪,一身夙夜寒露,脸蛋也被风刮得通红,嘴唇起裂干皮,眼睛却极亮。

“主子,四镇兵果真打了败仗,损失的人马物资可不在少数呢。库戎鞑子这会已然缩回老巢,要想反击得等明年开春雪化。”

星展接过宫人奉上的热巾子,抹了一把脸,龇牙咧嘴地骂道:“万俟枭和乌石兰烈竟还联手压着消息,真以为北关四镇是他们的一言堂!”

孟长盈听完,沉思片刻,看向一旁急到几乎要跺脚的常岚。

“你有何事要报?”

常岚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纳头便拜,脸上皮肉都在抖。

“主子,苍江发了凌汛,冰淤河道,下游沿江淹了河东六个郡!”

话未落,孟长盈霍然起身,肩上厚实袍子滑落在地,声音在寂静殿中犹如巨响,惊醒一众人等。

“什么时候的事?除浔州之外,还有哪里受灾?”

孟长盈迅速问道,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

浔州地势平缓,挨着河东平原,肯定是跑不了,但凌汛只怕不止是这一州能缓得住的。

“浔州四个郡,曲州两个郡,前天夜里的事,两州刺史着人快马加鞭刚把消息送来。”

殿中只有常岚嘶哑的声音起伏,话里似乎都带着血腥味。

殿外风声尖利嚎叫,如百鬼夜行,要撕裂这座皇城。

所有人都望着孟长盈,跳动灯光下,她单薄清瘦的肩膀不曾晃过一下。

“叫皇上、崔大人、度支尚书、左民尚书和五兵尚书来。”

“还有农部、水部、仓部、比部、虞曹、民曹各侍郎,尽皆唤来。”

孟长盈语速虽快,声音却仍沉稳平静,仿若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动摇片刻心神。

这样的人,天生就要背负起所有人的期望。

常岚听着孟长盈口中一个个吐出的官职名号,那股子要命的惊慌莫名其妙地被安抚下来。

他喉咙干咽了下,像是把所有不该流露的情绪全都吞进肚子。

“下官领命!”

他快步离去,孟长盈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丝毫未动。

月台和星展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复杂难言的担忧。

星展胸膛起伏,往日一张巧嘴此时却像被泥糊住。

她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能做什么。

主子是天,她帮不了天,只能看着她扛着这沉甸甸的担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月台轻轻拽了下孟长盈的衣袖,唤她。

“主子。”

孟长盈缓缓低下头,黑眸沉静,幽然如深涧澹水,却于无波处起狂澜。

她说:“月台,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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