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沉舟皇帝登基、夏朝律法开始实行以来,前朝的贱籍制度,以及随之衍生出的,基本上等同于奴隶交易凭证的卖身契,全部被彻底取消。
富贵人家当然可以拥有仆役。
只不过,这些下人们,签署的不再是被迫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出去的卖身契;而是合法的的长工契约,必须按月发给工钱、例银,按人头交税。
然而,夏朝定鼎,至今不过九年。
很多富户家里的奴婢、仆役,还是前朝时购买的,满打满算地,以为花完这一笔买身的钱,从此之后,这些人就彻底归了自己,能服侍自己一辈子。
——没想到一朝山河改换,还得重新付他们的工钱,甚至给朝廷交税。
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于是,毫无疑问地,这一政策遭到了极其强烈的抵制。
在户部的全国清查之中,许多人绞尽脑汁地,瞒报、谎报奴仆数量。
更有甚者,与地方官吏勾结,试图蒙蔽朝廷。
——黎青在京城摄政之后,很大一部分精力,就是放在了推行新政,对付这些顽疾上面。
“这天底下,但凡世家大族,家中都有房产、田产、奴仆。公子清查私奴,就是在逼他们吐出自己的命根子,可是把这些人都得罪狠了。”
虞南雁说:
“当今圣上才十二岁,这件事,恐怕也只是被那些人在背后利用了而已。”
京城的朝堂,从来都不平静。
沉舟皇帝统一天下前的最后几年,麾下兵强马壮,陆氏的旗帜盘踞在九州山河之上,占据着庞大的版图。
天下归心。
兵马所过之处,不少地方直接献城投降。
这件事的好处,当然是极大地节省了陆氏集团统一的时间。
然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清洗,这些地方的前朝权贵、士族,也基本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自古以来,国姓轮流更换,官员却总是出身于士族之中。
夏朝定鼎以来,算上今年,科举也只进行了三届,新选拔上来的人才,也还没有来得及正式进入到朝廷权力中枢之中。
而黎青虽然极为激进叛逆地,破除前朝对于科举的诸多限制,将这一项权利,推及天下黎民;真正从底层出身的中第者,却依然寥寥无几。
于是,夏之一朝的官员构成,除了跟随陆沉舟筚路蓝缕、草创至今的班底,还有后来归降的其他起义势力部属之外,剩下,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就是这些从前朝存在至今的名门望族。
而黎青推行的国策,毫无疑问,严重触犯了这些旧贵族阶层的利益。
“十二岁。”
黎青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说: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心思浮动,想要亲政,也是人之常情。他如果只是跟这些士族勾搭在一起,联合起来对付我,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我倒还要佩服他有几分本事。可惜得很——”
他声音一寒。
“——他不该去碰不能碰的东西。”
一个月以前,当今天子忽然宣布,要迎娶前朝公主。
夏朝定鼎后,沉舟皇帝并未对前朝王室赶尽杀绝,而是采取怀柔政策,封了爵位,软禁在京城的府邸里。
说是软禁,毕竟是由皇帝钦定,礼部正式册封过的公侯,除了平常不准出门之外,其他的一应礼节都不能少。
而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之日,皇帝都会大宴群臣,与百官同乐。
按惯例,凡四品以上,都有入宫赴宴的资格。
当然,这些前朝宗室,识趣一些的,在这种大夏一朝君臣同乐的场合,都知道避嫌,称病不出,也没有人会仔细追究。
不过,相对而言,女眷就没有这么严格。
今年中秋,这位前朝公主——现在应该称为郡主,就是随母进宫,拜见了沉舟皇帝的几位太妃,一起宴饮游玩。
——也就顺理成章地,遇见了当今天子。
前朝灭亡,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九年,公主今年正是十五岁,如花似玉的年纪。
大夏朝的少年天子,就这样对公主一见钟情。
天子是傀儡帝,但那也是皇帝,只要他不碰政务,在这种场合下,想去皇宫哪里游玩,没有黎青发话阻止,其他人基本上也只能由着他去。
而黎青虽然控制了内宫,毕竟身体根基太差,精力有限,对这种皇宫的节庆事务,一向是能不管就不管,都是全盘交给信任的宦官,和几位太妃主持。
事实上,他本人当天根本没去赴宴,而是在就北蛮今年的动向,跟兵部议政。
——等黎青听到少年天子语出惊人的,要迎娶前朝公主的言论,时间已经是九月中旬。
九月份,天气急剧转凉,加上京城连续阴雨,每年这时节,总是要旧伤复发。宫中消息传来的时候御医正在替他诊脉,黎青一下子没忍住,扶着床榻,直接呕出了一口血,忽然就感到无比的荒谬和好笑。
他为了夏朝的江山,落下这一身伤病,原本策马引弓的少年将军,如今连一口剑都提不起来。
位极人臣。
美酒佳酿,山珍海味,却连一筷子都不能碰。
有时候旧疾发作,疼得整晚睡不着觉,五脏六腑都要绞在一起。
第二天一清早,天未亮,就又要穿戴整齐,去玄极殿上主持朝会。
夏朝的皇帝,却在和他说要迎娶前朝公主。
黎青让宫人把皇帝饿了三天。又查问当时中秋宴上的情景,处置了相关宫人。正当他叫来礼部官员,让他们草拟一封朝廷正式文书,前去问责那位前朝公主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传了出来——
公主已经怀了少年皇帝的身孕。
京城震动。
所谓“迎娶”的说法,还能说是少年人的无心之言。然而,一旦涉及到天家血脉,事情立刻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黎青当即意识到,少年皇帝的身后,还有另外的势力在支持。
“前朝余孽,贼心不死。”
虞南雁恨声说道:“真是笑话,当今圣上才十二岁,谁知道那公主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先皇帝才走三年,尚且还有公子在京中坐镇,有些人复辟的心思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如果这位前朝公主,生下的是男孩,那么,就是当今陛下的长子。
而如果未来的皇后生不出嫡子,或者皇帝将前朝公主扶为正宫——
那么,这位皇长子,就将继承夏朝的帝位。
如此明目张胆的谋划,京城的文武百官又不是死人,当然反应激烈。
而争议的焦点。
就在于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
中秋宴在现场的宫人们被盘问过一遍又一遍,根据这些证言,那天夜晚,两人在太液湖边游玩时,少年皇帝确实屏退了宫人,单独和公主相处过一段时间。
可是幕天席地,纵使当时发生过什么,事隔一个月,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而根据当时在场其他人的证言,有信誓旦旦说,看到那天公主离开的时候神色仓皇,身体似有不适。
另一些宫人,则对这个说法大摇其头。
——这就彻底没法说清了。
皇帝一口咬定那就是他的,要将前朝公主迎娶为皇后。公主府中仆人及亲眷都表示公主从不出府,除了那一次中秋宴之外,无从接触外男。
朝中各个部司,则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想亲政,前朝想复辟,世家大族想让我死。”
黎青说到这里,忽然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虞南雁赶紧扶他坐下,又把盆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咳了好一阵子,终于和缓下来,非常沙哑地笑了一声,说:
“坐镇京城?我拿什么坐镇?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在我病得起不来床的那几天里,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他微微闭上眼,向后仰起头,有些疲惫地靠到椅背上。
搁在一旁的手,却用力抓紧了扶手。
“——哪天我死了,这些人,也就会把夏朝的河山,直接拆着分了吧?”
政变前夜,黎青其实哪里都没有去。
不在他自己的府上,也不在皇宫、议政堂,甚至是各部司官衙,不在任何一个“天罗”搜查过的位置——
他在京城之外,沉舟皇帝的陵寝。
帝陵离京城不算远,没有重大的节日和祭祀,却一向少有人至。
黎青深夜到访,屏退在此侍奉先皇帝的宫人、礼官,让自己的护卫封锁门口,然后独自一人,进入享殿。
殿中供奉着沉舟皇帝灵位,香火氤氲。
黎青站在空旷的宫殿中,四面无人,他没有跪拜。
香烛暗沉的、跳跃的火光倒映进他眼底,他看着陆沉舟的牌位,看着那上面银钩铁划的字,如今已经和死人一样冰冷。
他心想:你养的好儿子。
——开国帝君身死不过三年,他继位的幼子,却要把这大好的江山,一城一池、一寸土一寸血地从前朝手里夺下来的江山,拱手让给旧主。
香烛的光芒,在灵位前跳跃。
陆沉舟当然是听不到的。
倘若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灵的话,看着这个叛臣贼子站在自己面前,陆沉舟会直接降一道雷劈死他。
倘若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前朝王室多行不义,作恶多端,早该万劫不复。
可曾经奢靡无度,生活在旧朝皇宫里,鱼肉百姓,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在江山改姓之后,却依然能位列公侯,穿金戴玉,前呼后拥。
可以进宫游玩,在京城里兴风作浪。
而那些所有饿死的、冻死的,征发劳力累死的,供贵族欺凌淫乐死的,被乱棍打死无辜枉死的,黎民苍生的血泪——
又该向何处诉说?
黎青其实知道,自己这次的反应是有些过激了。
所谓前朝公主怀孕一事,在京城搅弄出的风云,只是年幼的皇帝,联合了一部分不甘沉寂的前朝余孽,一部分被他强硬推行的,清除私奴、开放科举、打压世家的政策整得苦不堪言的士族,试图乱政而已。
以他如今掌握的权力,先稳住局面,从朝堂着手,慢慢地分化、清洗,假以时日,也不是不能解决问题。
并没有到需要他动用京畿军,发动兵变废帝的地步。
——他只是无法容忍。
无法容忍,在这个天下平定不过九年,新政推行不过三年的时候,依然有人蛰伏在阴影中,蠢蠢欲动。
试图退回从前的,那个用累累的白骨与血肉涂炭堆砌起高楼繁华,让他遭受了数不尽的欺凌与侮辱的时代。
“——我不会死。”
静室之中,黎青靠在太师椅里,伸手进衣袖中,将自己身上携带着的令牌、印信等物,全数拿出来放到桌上。
又取出一叠写了字的纸,一张张翻看着,挑出来必须要销毁的,丢进火里。
隔着火苗,和细微的烟尘,黎青看向对面的虞南雁。
他平静地说:
“虞先生,烦劳帮我做一件事。一刻钟之后,点燃柴房,我会引开所有的天罗和辽州铁骑,请先生趁乱出城,过玄铁关,出长城以北,把我的话带给镇国大将军梁项——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会回到京城,看着这个天下;看着我心中理想的图景,继续推行下去。
已知:你是一个太医,正在给黎老师看病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皇帝在外面乱搞,把你那工伤并且积劳成疾(?)的柔弱(误)病人给气吐血了。
求问:现在你站谁那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江山之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