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骤雨。烈风。
一身红衣的神女持剑站在整个仙界最高处,只在盛典庆贺时节开放的青云台上。锋利的剑尖楔进玉做的台面,击出四分五裂的碎痕。
“凉音——放弃吧!”风雨中有人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倘若神明之上还有神明,便能从天界的最高处向下俯瞰,恍惚间看见如同群蚁般攒动的人头,被风扰乱,被雨沾湿,只剩下一双双被洗刷过后更加浑浊的双眼,透出秃鹫嗅闻到行将就木者气息的精光。
那是一群平日里伟岸持重的上神,正仰望着高台上的女子。
风雨中飘来鲜血的气味,像赏给秃鹫的前餐。原来那不是什么红衣,是她的衣服全然被鲜血浸透了。
“凉音——”又是一声震破了风雨的呼喊,那岿然不动的女子却突然身体一震,有些不能置信般地,微微底下高扬的头颅,俯视着人群中央自动退散出的一条小路。
在这条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穿着青衫的瘦削男子。温和清俊的眉眼在雨幕中随着步伐一点点清晰,那岿然不动的神女却一再恍惚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如同腐坏的神像崩裂锈痕。
“老师。”她突然凄然地笑了,风雨揉乱的碎发被随手拂去一边,脸色苍白而五官明艳,“老师……你也来送我一程吗?”
“凉音。”青衫男子并未撑伞,却周身泛着威严的微光,连这神力化成的、压制众人修为的神雨也不能阻挡或沾湿他分毫。
他微微仰头,众人背对神女向他跪拜。
群神俯首,唯有他向着背对他的一袭红衣。
一声温柔的叹息:“凉音,回头是岸。”
雨水顺着凉音苍白的脸颊滑落,如同泪水。失去血色的唇角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很小,却被一直注视着她的人瞬间捕捉到。
青衫男子摇了摇头:“你从来都这么固执……”他的神情渺远,仿佛陷入沉重又怀念的回忆。
一声铿然脆响打断他的思绪。凉音拔出剑,立于高台上,身体摇摇欲坠,握剑的手却依旧很稳。
“老师,你从前对我说过的理想,已经全然忘记了吗?”
神谕借着雨丝重重叩问众神。所有匍匐在地的身影忍不住颤抖,头颅更低地俯向地面。
青衫男子温和地摇了摇头,只抬抬手,众神心间压力便骤然一松——他解了凉音降下的威压。
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便趁着此刻急切地爬到他脚边,殷切叩首:“云沧上神垂怜……天君她……她已然疯魔了!”
苍老的手微微颤抖着向着凉音的身形遥遥一指,仿佛点破了雨幕的咒语,群神一瞬间心领神会,相继叩拜,争相向云沧上神诉苦。
云沧却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望着高台上的凉音,示意众人安静。他虽然看起来年轻,却在天界待了数不清的年岁,比一般上神更加德高望重,加上他又是凉音的老师,从凉音的父君母君因为一场叛乱意外陨落后,便由他一路抚养凉音长大,扶持她继位成为天君,掌控天界大权。因此,他在天界众神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大家以为他要开口劝诫,云沧却只是平和地看着雨中狼狈的凉音,看着支撑她颤抖身躯的长剑。
“这把重剑,是你初登天君位时,我送你的礼物。”云沧抬手,神雨消弭,阴云慢慢退散,远处凉音的神情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
“重剑‘春秋’,寓意我望你重振天界,带领天界子民,千秋万载,神权永铸。”云沧随手一挥,朝阳破除最后一缕阴云,整个天界一刹晴空万里。他的身影消散又重聚,瞬间便靠近高台上的凉音,与她相隔不过十几米。
看着她戒备又狼狈地持剑,云沧摇了摇头,神情温柔冷静地可怕:“连你也要与我刀剑相向了么?”
凉音挥动重剑,两人之间的玉台被剑气破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剑痕。她勾唇一笑,神色凄厉又凶狠,即使穷途末路,也绝不肯低头:“明明是你背弃了我……云沧!”
她已经不肯喊他老师了。
云沧再次温柔叹气:“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我教了你许多,从你父神母神离去,到如今也有一千年,可惜一千年对凡人太长,对神仙却太短。短到很多道理,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便不能明白。”
“滚!”凉音咬紧失去颜色的唇,声音凶狠,声量却很小,春秋撑着她的身体,鲜血在玉台上蔓延,如同白雪上开出一朵烈烈红花,“委屈你表演到今天,何不亲手杀了我,不枉你筹谋至今。”
云沧望着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明白,我所能筹谋的,比你有记忆的一千年更漫长,比你能望得到的整个天界更宏伟……我孤独了太久了,凉音。能告慰我的东西,不在这一瞬间的长短。”
他背对着众神向凉音的方向伸手,青筋迭起的瘦削掌背,隐隐冒着一点森森黑气:“你忘记了很多东西,不过你总是命好,想来也有时间可以去想起。”
“你疯了……”她一瞬间便知晓了那黑气是什么,声音都有些变调:“你怎么会有魔气?父君母君……”凉音握着重剑,神色第一次有了一点堪称惊惶的裂痕。
“你仍然像小时候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漂亮,可惜你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云沧一瞬便靠近,春秋抵在他的颈项割出血痕,却再也不能更近分毫,凉音反被他狠狠掐住脆弱的脖颈。
她难以置信地睁着一双杏眼,浅褐色的清澈瞳仁微不可察地颤抖。云沧俯身靠近,从仙台下面望去,只以为他在劝诫凉音。
他低声开口:“你和他们一样,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能给你的最后一课,就是别小瞧任何人。”
一瞬间森森黑气爆发,将两人紧紧缠绕,台下的群神爆发出激烈的嗡嗡声。
“这是,这是神魔分界……”
“有魔物来袭,警戒,警戒!天兵何在……”
“凉音勾结魔界,证据确凿!我们岂能坐以待毙,难道要千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吗?”
人群中本来有些动了恻隐之心的神君,裹挟在愤然的众神中,已然不能再出声。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神仙扑通跪在地上,磕头痛哭,仰天长嚎:“玄丹族纵然有错,可也是为了天界万年永存!不被魔界吞并!天君为了一己私利,勾结魔族,对付自己人……”
他哭到说不下去,人群中有人唾弃:“她恐惧玄丹族壮大,威胁地位,就是见不得我们好罢了!一千年了,我们把一代又一代人折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有年轻的男女神君试图登上青云台,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结界挡在外面,只能扶着看不见的结界流泪。
云沧俯视着青云台下的乱象,控制着不能动弹分毫的凉音,用一种近乎亲昵的姿态,却是释放丝丝黑气将她彻底笼罩缠绕。
“陛下。”他很少这样称呼凉音,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温柔中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你看啊……天下英雄,只如同过江之鲫。巨浪滔滔,你我只是一条条随波逐澜的鱼。”
他很认真地看着凉音,似乎真的想征得她同意:“放弃吧,陛下,求你。”
凉音狼狈到脸颊也全是斑驳血迹,全身上下经脉被魔气封住,只剩一双漂亮的杏眼冷冷地看着他,冷笑:“求我?你也配?”
云沧神情一怔,却没有跟她争论长短。毕竟在这样的时刻,言语上的一时胜败已经不能再让他的心绪有一丝起伏。
他冷冷地收掌,在整个阵法完成的一瞬,魔界天门洞开,阴冷魔气裹着浓重的死气轰然膨胀,几乎笼罩整个青云台。在被这死气拉入无间囚狱的最后一瞬,凉音仍然狠狠挥动春秋,却只割破云沧的手臂。
她实在已经伤痕累累,没有气力了。
众神不敢直视,都俯下身去抵御魔气侵袭,直到云沧净化魔气,重置封印,青云台恢复如初,辽阔的台上却只剩他一人矗立。
一片寂然中,众神相互交换眼色。不知是谁突然带头跪下,山呼天君陛下万岁,感谢天君抵御罪人,毁灭她勾结魔界对付天界的阴谋。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伏地跪拜,云沧从高台俯瞰,诚恳地请众神起身,脖颈和手臂的伤口还在滴血,俨然一位置生死于度外的领袖。
而另一边,凉音却被他推入魔界,从无边空寂中坠落,不知要坠向何处。
这种坠落感唤起遥远的记忆,曾经她也这样将一个人推入无边的黑暗,而她自己却和着血泪,在老师的扶持下加冕为王。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凉音心想。
自己独断专横多年,靠铁血镇压天界,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预料过会有这样一天。
只是在这无边的下坠中,却也突如其来地有些难过。
这一千年,为了所有人的期待,几乎不曾停歇,如今终于能够有片刻休息,却是在坠入无边地狱。
想到这里她竟然感到一丝幽默,唇角微勾,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
那么多人都求过她,最后一个求她的人是她的老师。
却是求她放弃,求她安心赴死。
也许真的是错了。人世间一切自有定数,强求者以为自己在逆天改命,其实不过庸庸碌碌,垂死挣扎,做棋局背后一只黄雀的小食。
她终于认命般地闭上眼睛,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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