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国位于极北的茫茫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以畜牧打猎为生。那儿地广人稀、风光别具一格，但文明程度与中原相比极为落后，礼乐不修、人性凶蛮，故中原人蔑称其为“蛮族”。
说起来，陈剑风与乌丸还颇有些渊源。乌丸国人多身躯长大、深眉高目、瞳色极浅。而陈剑风恰好修八尺有余、五官线条极为峻峭深刻、瞳色灰蓝，极具乌丸人的特征。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多病的缘故，他身形相当单薄，往那一站颇有点儿弱不禁风的意思；且一头又厚又黑的长发总是扎也不扎地垂在身侧，使他轮廓上又一点儿也不像蛮人种子，倒像个高大了些的文弱书生。
——陈剑风清清楚楚地晓得，自己体内流淌着一半蛮族的血。
他母亲灵昭长公主在世时，燕国正是如日中天。灵昭深受父王母后宠爱，生性跋扈，风流好色，对驸马不甚满意，索性招来数位英俊精壮的美男子养在公主府中作乐。
其中最受公主宠爱的便是几个天生神力、惯会奉承的蛮族面首。
陈剑风少年时曾暗中揣测过：自己这不甘寂寞、极度重色的性子，难道就是灵昭公主的亲传？正是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
可惜公主命短，生下他一年后就一命呜呼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舅舅礼王领到王府抚养。
想到他那个传言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娘亲和已经深埋黄土陇中近五年的舅舅，陈剑风心里忽地一阵酸涩。他苍白的指尖摩挲过右手腕上那串纹理金黄细腻的手串——这是他五年前仓皇被秦冉逐出帝京时，携带的唯一一件礼王的遗物。
十二颗浑圆的珠子被两代人盘了十余年，油润非常，闪着丝线般耀眼的金光。
***
“咳咳”乌丸使臣托噶看他坐在那半天不说话，忍不住不耐烦地咳了两声。
托噶是乌丸南部大领主布特哥拉的手下，陈剑风与南乌丸的一应商贸往来，大都是由这托噶奔走往来。
按说两方也是经年的合作伙伴了，可陈剑风总是不大看得上托噶。
原因无他，一来托噶长得太丑，看久了对他眼睛不大好；二来托噶行事悭吝，讨价还价起来没完没了，陈剑风喜欢痛快人。
因此他爱搭不理地看了托噶一眼，“怎么？已经交割完了银子还不走，你是想多给我点钱也罢了，想要饶我的银子，我可只能请你走路！”
托噶忍气道：“跟生意没关，是有个人要跟王爷要！”
“嗯？”陈剑风隐约有些知晓，却仍是一面用银匙舀着手里的一碗酥山吃，一面挑起一根修长的眉毛挑衅地看着他。
“就是那个被您关在王府里的悍匪，请您把他交给我们发落！这强人三番五次地抢了我们的财货，不知道让我们损失了多少银钱！不杀之不足以泄愤！”
“……”陈剑风危险地抬眼看向他，灰蓝的眼眸里闪着隐晦的狐疑和暴戾，“我近来确实在悬壶山勉力剿匪，不过这几日我的兵还驻扎在悬壶山上没撤下来呢，敢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把土匪头子抓着了？”
他眼里的刀光剑影吓得托噶浑身一滞，托噶在乌丸横行霸道惯了，可心底里却不由自主地有点畏惧这个看上去病歪歪的王爷。
他定了定神道，“今日我带着护卫途径悬壶山到王爷府上，身上携带的不乏金银财货，可之前那几拨逮着我便抢的悬壶山强人，今日竟然未近我们身边分毫。这难道不是因为群龙无首、军心动摇吗？托噶思来想去，定是王爷运筹帷幄、雄才大略，一举擒获了这悬壶山的山大王！”
陈剑风勾起了毫无血色的唇角，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托噶那张满是横肉的紫棠色脸，半晌道，“托噶，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番说辞吗？”
托噶头皮上暴起了青筋，又气又怕地说不出话。
陈剑风双手抱臂，他今天穿着颇为华丽，且身披银甲，镶嵌着白玉的深色腰带勾勒出那一把清癯纤瘦的腰肢，越发显出了贵气和高傲来。
那种自内而外的威压，像浓烟一样弥漫在他的上下内外，令人喘不过气。
他凉凉开口，话音里已经沾染了火气，“拓跋烈是我抓回来的人，我怎么处置他，与你们蛮族无干。”
托噶面上也有怒色闪过，可他不敢在陈剑风面前显露出来，“这么说，您是成心要包庇那悍匪了？”
“包庇？”陈剑风忽然提高声音吼了一嗓子，吓得在场众人俱是一抖，“我还没问你们蛮族是不是包庇了什么王府的内奸呢？”
托噶面色涨的紫里透红，活像个熟透了的茄子。
“蛮族的武夫自己无能愚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条道路上被山匪打劫！为什么不见我们王府的货物被劫？说到底还不是你的手下废物！”
托噶气得浑身发抖：“王爷，您好没道理！”
陈剑风把手中的青瓷盏往地下一掷，薄透的青瓷裂成数片碎玉，他站起来，掷地有声，“不好意思，所谓道理，从来便是强者嘴里的歪理！”
***
拓跋烈从窗棂间漏出的几缕银光隐约判断出了时辰。他动了动被绑得发麻的手腕，几根相当有力的手指灌注了内力，悄无声息地拨动了系得极牢固的绳结。
他手上忙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对漆黑的眼球深邃无波。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开了。
两个侍卫掀开了帘子，一道清瘦修长的黑影摇摇晃晃地闪进了门，往拓跋烈对面的椅子上歪歪斜斜地一横，直愣愣地瞪着他瞧。
陈剑风披着月光而来，身上沾染了丁香花的的清香。
拓跋烈被他盯得不大自在，索性把目光移向窗外——苍白的半轮残月正懒洋洋地攀上天幕。
太阳收走了遗留在这间厢房的最后一抹余晖，而冷白色的月亮还遮掩着面孔，四周的空气温度骤降。厢房内两人的袍袖，也即将隐没在黑暗里。
对于脸长的很合他意，外型也极具美感的角色，陈剑风统一地在心里将他们称为美人。但对于眼前这个土匪头子，他并不打算去招惹，只是在心中好一番意淫——对于和他一般强硬的人，他多少怀着一点欺软怕硬中的“怕硬”心理，一旦玩得太大，不好收场。
做一个赌徒在赌桌上豪赌，也要看清自己的胃口够不够大。
拓跋烈难以忍受他的眼神——那目光如有实质，烈烈地打在他脸上，他终于忍不住，甩出了一个梆硬的问题：“王爷在看什么？”
陈剑风古怪的目光把他二十几年积淀的那点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都磨尽了，他甚至维持不了平常的淡漠冷静。
他心乱如麻，但语气仍旧冰寒：“您深夜而来，究竟有何贵干？如果是要劝我心甘情愿地做您的鹰犬，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黎斐本是痴痴地盯着他，闻言很不高兴地用眼光刮了他一眼，目光带了很浓烈且不加掩饰的不满。
他不喜欢别人用冷漠淡漠或漠然的语气对他讲话，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别人要么对他谦卑，要么对他谄媚，要么对他温柔有礼。拓跋烈那冷冷的口气在他耳边一过，他心里马上起了一层波澜——一层暴烈烫人的波澜，让他强行按下了，呛得自己心酸。
拓跋烈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受到那饱含敌意的目光。黑暗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很快吞没了那薄薄的黑影，两人都浸泡在了黑色汪洋里，沉默着和暗夜融为一体，气氛相当的怪异，只有陈剑风身上那股子暗香萦绕在身侧，且愈加浓烈。
***
他突然听到了抽泣声，陈剑风以手掩面，真情实感地哭出了声来。
他骤然愣住，怔怔地看向那条披着银色月光的影子。
“你......”
月光里单薄的身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拓跋兄！方才那南乌丸派使者来逼问我究竟把你藏在了何处。”
“——如果不肯交出你，南乌丸不仅仅要断绝与北海的商业合作，还要派兵来王府上把你我一齐抓走！”
“——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他们，我知道以那些个蛮人的性子，你到了那儿定是一死，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们！谁知他们恼羞成怒，即刻就要调兵来府上抓我！”
拓跋烈眼里的冰霜有一瞬间的破裂，可不过一息之间，那裂痕便愈合了。
“拓跋兄，和我一齐对付南乌丸吧，没有你，我就是折了双翅的雄鹰，有了你我就是如虎添翼！杀这群蛮人就像杀猪一样容易！”
他走到距离拓跋烈仅有寸许的位置上，“我就是自己被他们杀死，也舍不得把你扔到那群蛮人的嘴边，眼睁睁看你被折磨而死！”
“够了。”拓跋烈那寒霜般的声线割断了他激情澎湃的演说。
他叹了口气，“王爷，在我面前演戏是不是很有意思？您还这样骗过多少人？”
陈剑风把手从脸上撤了下来，怒气冲冲地抹掉了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拓跋兄，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你爱信不信，我是一片丹心，求贤若渴，爱惜你这个人才！”
“您骗得了我一次，骗不了我第二次。”拓跋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南乌丸物资匮乏、人丁稀少，是乌丸四部中最弱的一个，几次险些被北乌丸吞并，乌丸国汗王坐山观虎斗，南乌丸领主布特哥拉地位岌岌可危。”
“——直到，王爷您在北海和南乌丸间突破千难万险，开辟出一条天路，将锻造兵器的铁矿以及建造要塞边防的工匠输送到南乌丸为止。”
剑风：我哭了，我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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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放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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