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夕,最堪游赏。
二月十二花朝节,靖国公府清早便一片忙碌。
按往年惯例,每逢花朝,执掌六宫的丽贵妃必定会在宫中设下花朝宴,遍邀朝中勋贵的夫人携家中适龄女眷赴宴。名曰赏花,实际为命妇们心照不宣的“相看”,为各家儿女结亲联姻做准备。
这样的皇恩盛事,靖国公府作为开国四公之一,自然每年都在受邀之列。
往年夫人都只带着大姑娘去,今年却要带着二姑娘、三姑娘一同赴宴,花房管事陈睿家的天不亮便起床摘拣鲜花,仔细准备着夫人姑娘们赴宴戴的簪花。
陈睿家的心下有数,尤其是大姑娘处,更要添十倍的小心,万不能出一点儿纰漏。
浓青厚锦门帘被掀开,一位形貌不过十**的年轻姑娘立在花房门口,开口便喝道:“还磨蹭什么?大姑娘房里要的簪花怎还没送来!”
陈睿家的一见是大姑娘房里的琵琶,心下有些纳罕。按往年惯例,簪花一向是卯初送到主子房内的,如今才寅正,大姑娘房里怎么就催起来了?
只得陪笑迎上去:“昨夜下了雪,姑娘当心滑脚,这时辰怎么就劳你亲自过来了?快请坐。”
便吩咐几个婆子沏茶伺候,又有婆子忙忙起身让座。
“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娘倒同往年比?”琵琶一双柳叶吊稍眼只管盯着陈睿家的,冷笑道,“殷世子下朝后便要赴宴,大娘尽管混耽搁,回头夫人问起来,有你们的好处!”
一席话说得花房里众人俱噤若寒蝉。靖国公府上拢共三位姑娘,一位小爷,只有大姑娘同小爷是夫人嫡出,大姑娘金尊玉贵,连带贴身丫鬟都气派非常,这琵琶就是大姑娘跟前得意人。夫人就大姑娘这么一个掌上明珠,留到十八岁,千挑万选相中了娘家汝南侯府的独出公子殷烽,打算做个亲上加亲。
听说殷小将军年前才从西南打了胜仗还朝,倒比大姑娘还小一岁,年少拜将,不可限量。汝南侯府又只有他这一个单房独子,嫁去便是当家少夫人,又免了妯娌间的走动繁琐。
大姑娘当真是享福的命。
这门亲事由夫人牵头,和汝南侯府那边商议已有一年多了,老爷也极满意这位女婿人选。
今儿花朝宴上若是相看准了,亲事可就板上钉钉了。
陈睿家的心下一激灵,忙捧出一个玛瑙花盘,满面堆笑道: “姑娘错怪我们了,大姑娘的差事一向都是最紧要的,您瞧,这都是天不亮就去花圃摘拣的,上面露珠儿还没化呢。”
见琵琶还算满意,陈大娘亲自送出了前院。
琵琶却似有什么话要说,眼光落在那盘花上,琢磨着问道:“这花可送去西院了么?”
一听提起二姑娘和三姑娘,陈大娘不禁面露难色。
西院住着府里两位庶出的姑娘,三姑娘自幼养在夫人膝下,人也安分从时,倒也罢了,碍不着大姑娘什么事。二姑娘的生母二姨娘在世时备受老爷宠爱,二姑娘又生的太好,夫人一向不喜,往年从不带她去花朝宴,生怕妨碍了大姑娘。
今年因着二姑娘婚事将定,不得不带去赴宴,赴宴又怎能不簪花?花房也早已备下了,只是现在东院大姑娘房里的琵琶来问,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见她神色踌躇,吞吞吐吐的为难样子,琵琶心下有数,不动声色笑道,“陈大娘做事一向有分寸,西院有些人病病歪歪的,好花送过去也是白糟践了,大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又含笑低声道,“大娘做事周到,宽慰的自然是太太的心。”
今日花朝宴不仅请了殷世子,当朝毓王殿下也要亲临。虽碍着二姑娘年岁不足,未正式立下婚约,但这半年来毓王殿下屡屡登门,老爷和老夫人早已暗许了,待二姑娘年后满十五及笄了,便送至毓王府中为侧妃,今日二姑娘自然也该簪花赴宴的。
只是琵琶这一来,倒叫花房为难起来。
二姑娘生母早逝,虽蒙老夫人慈悲养在膝下,到底不比大姑娘名正言顺。何况天生又是个“病西施”,生下来便带着心疾,三天两头便要大病一场。虽得毓王殿下亲自登门求娶,深宫的日子难捱,那身子骨看着也不像有福的命。
又哪里比得上大姑娘福泽深厚呢。
陈睿家的望着琵琶款款往东院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究竟不能为了二姑娘,得罪了大姑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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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清早,东院闹得人仰马翻,西院却静悄悄的。
南烛正服侍着二姑娘沐浴,浓白香汤雾气缭绕,一头未绾青丝轻浮于水面,遮掩住水下菡萏春光,香汤中人软眸微阖,已抵不住春困半睡了过去。
南烛轻声唤道:“姑娘醒醒,仔细水里头着凉。”
宋瓷低低应了一声,画屏抱着方巾转进屏风,瞧这光景掩嘴笑道:“昨儿姑娘闹了一夜的病,这会子洗澡都能睡着。”
说着抖开方巾,和南烛一起服侍宋瓷出浴。
“什么时辰了?”
宋瓷任由丫鬟们摆布,人还处于待机状态,半梦半醒地呢喃着问。
“已经卯正了呢,”南烛轻笑道,“往日里姑娘睡不足总要补个回笼觉,今儿可不成了,老夫人一早便打发人来,嘱咐了三四遍要姑娘盛妆,早膳后便随夫人去赴宴,今儿毓王殿下也去呢。”
完了,又睡不够八小时了。
宋瓷一脸生无可恋,被丫鬟们一番擦拭换衣折腾下来,睡意已跑了大半,木着脸呆坐在妆台前。
南烛正打开妆奁拣选钗环首饰,画屏娴熟地为她绾起一个“离鸾髻”,传说这是唐朝永泰公主李仙蕙发明的发髻,在魏文帝时代流行的“惊鹄髻”的基础上做了创新,将云鬓反绾成惊鸿展翅欲飞的情态,做进宫赴宴的发髻很是恰当。
若是配以广袖襦裙,更能有翩若惊鸿的神女之态。
不过这么冷的天,襦裙就算了,她可做不到要美丽不要温度。
上一世,她作为国内不多的S冠选手,每年全明星盛典必被拉去走红毯,主办方要求她冰天雪地里穿小礼服,每次她都在礼服外面裹着羽绒服登场。
论坛黑粉钦赐花名“睡袋姐”,说她像个行走的睡袋。
从前当职业选手,作息规律和蝙蝠齐平,日夜颠倒还经常整夜不睡的训练。穿过来之后,因这具身子天生患有心疾,老夫人做主免了一干晨昏定省请安琐事,倒让她日常都能睡满八小时,宋瓷已经非常满意了。
尤其是夫人对她不必请安这件事颇有微词,很是不爽,她就更满意了。
唯一的不好就是古代女子及笄后便可议亲,上一世她天南海北的飞来飞去打比赛,二十五了还没空恋爱,如今还差半月才满十五,府里半年前便开始与毓王议婚了。
听老夫人说,毓王殿下的意思是希望她及笄后就过府为侧妃。
既然无法单身,她对嫁给他不很介意,或者说,对宋瓷来说只有单身和出嫁的区别,没有人选的区别。
毓王已纳了一房侧妃,又收了不少小官家送来的侍妾,好在宋瓷并不看重毓王这个人,她更在乎他作为皇子的身份。
这在古代,相当于开局即满级的号了。
小丫头流萤抱着个托盘进来,闻见澡汤里散出的香气,好奇地使劲嗅了嗅:“南烛姐姐,这香汤里放的是什么香料呀?好香,我从没闻过这般好闻的香气。”
流萤是国公府年前新买进来的一批丫头,大姑娘房里要走了玉棋,老夫人便把流萤拨来西院伺候。因她年纪小,嘴甜伶俐,西院大丫鬟们都很喜欢她。
南烛为宋瓷试着玉钗,边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香料,是咱们姑娘生来就有的香气。平日不大闻得见,每次发病过后反倒愈发浓了,都说这病奇呢。太医们都说是听都未听过的奇事。”
流萤懵懂点头,站在南烛身边,瞧着画屏梳髻的手法,认真学着。
宋瓷从镜中瞧着流萤道:“你今儿怎么这样早就来了?昨夜你值夜,今早可以多睡一会的。”
流萤拽着刚留出的小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昨儿半夜里姑娘病了,我竟睡得都没听到,娘骂我睡得像个死人呢,说连外间的画屏姐姐都听到了,让我今儿一早就赶紧来瞧瞧姑娘,跟姑娘请罪。”
说的几个人都笑了,宋瓷也笑道:“小孩子家贪睡,这怎么能怪你?这样罢,叫你画屏姐姐把你的调休时辰记在账上,等月底多折些月钱也就是了。”
流萤一听二姑娘不仅没骂她,还照例把她的夜班折算成月钱,喜的无法是好,连连点头称谢。
靖国公府规矩极严,就算当晚值夜,次日也要按时起来伺候。西院却另有个章程,凡值夜的丫鬟次日可迟来一个时辰,二姑娘唤这个做“调休制度”。
若是不愿意多睡这一个时辰,还可去向画屏登记在册换成钱,月底便可多领些月钱,姑娘唤作“加班费”。
如此新奇名目,西院众人听都没听说过,却都感念二姑娘的温厚好处。
流萤年纪小爱睡觉,更觉得在西院当差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献宝似的捧着托盘道:“花房那边给姑娘送来了簪花呢,画屏姐姐快瞧瞧。”
画屏手上的离鸾髻已绾成**分,正想着拿些鲜花妆点。接过来托盘揭开帘布一瞧,却见里头净是些白玉兰、素山茶、雪菊之类素淡白花。
虽然清雅,根本不能拿来做簪花妆点。大齐的风俗,除非是丧事才宜簪白花,何况今日是进宫赴宴,主持花朝宴的正是毓王殿下的生母丽贵妃。如此不懂规矩,倘若冲撞了丽贵妃,恐怕二姑娘的终身就此毁了,以后如何在毓王府立足?
花房办事办老了的,怎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分明是欺负流萤年幼无知,故意糊弄她。
画屏和南烛对视一眼,画屏不免动了气,咬牙道:“我去花房给姑娘取些别的花罢,这些如何能往头上戴?那花房的陈大娘办事倒越来越有出息了!”
宋瓷看着那满盘白纷纷,若有所思,道:“她不敢擅作这样的主张,多半是有人指点。”
南烛低低道:“陈大娘的女儿如今在夫人房里做活呢,怕是为了她女儿,她也不敢开罪夫人。”
宋瓷点头道:“正是,就算你重新去取,恐怕她碍着夫人的威势,也不敢真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夫人本就不喜我,更不喜丽贵妃点名要我去赴宴。”
“若真因一朵花闹将起来,倒合了她的意,正好以我不懂礼数、不堪进宫为由,将我困在府中。”
画屏仍旧忿忿不平的样子,宋瓷倒不以为意,笑道,“你前日里做的那些绒花极精巧,很合今日春景,不妨就拿出来戴上,倒比那些花朵新鲜别致。”
“至于送来的这些花……虽不能戴,扔了也浪费。”宋瓷捏了捏流萤的脸颊,“前几日你不是还嚷着吃牛乳花酥?把这盘花拿去小厨房,叫你娘做给你吃,好不好?”
流萤不过刚留头的岁数,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见有牛乳花酥吃,顾不得别的,捧着花盘一溜烟就往厨房去了。
为宋瓷簪上绒花,画屏仍有些委屈气恼,咕哝着,“亏得咱们姑娘貌美,簪什么都好看。只是我就不信,大姑娘房里也敢送去这些白花?怕是三姑娘那里都不会如此。”
宋瓷却面色淡然。
娘亲死后,老夫人曾提议把她和三姑娘都记在殷夫人名下,做半个嫡女,日后也好说亲,殷夫人却抵死不肯,为了主母的名声,只肯咬牙认下三姑娘。
这倒正合了宋瓷的意。
她也不想殷夫人当她娘。
她自己有娘,她的娘亲二姨娘还是个大美人呢。
虽然她的娘亲在她五岁时就去了,但在上辈子是孤儿出身的宋瓷眼里,二姨娘就是她唯一的娘亲。
由着南烛和画屏替她换上素绒蜜合色袄裙,外面披上云缎银狐披风,宋瓷在得体的范围内把自己裹成个暖球儿。收拾停当,便往宋老夫人的萱草堂去了,老夫人吩咐今日过去用早膳。
人生大事,除了睡觉,自然就是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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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内萱草堂坐落正中院三进之地,是宋老夫人独居之所,西院后头两处小院拨给了二姑娘、三姑娘住,东大院里住着老爷夫人并九岁的鸪哥儿,东次院分给大姑娘独住。
琵琶入了东院,刚转过抱厦拐角,冷不防迎面和人撞个满怀,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花盘也脱手飞出,牡丹海棠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来人是个刚留头的小丫鬟,看清是大姑娘房里新买的玉棋,琵琶眉毛倒竖,刚要怒斥,玉棋却先一把拉住琵琶的袖子,一叠声哭道:“好姐姐,我白寻你一早晨了,到处找不见你!”
“大姑娘出事了!一大早便坐在床上怮哭,跟抽了魂儿似的,谁也不理……我说不清楚,姐姐快随我去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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