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进宫前,宋蘅还是强撑着病体到了。
一身织金妆花羽缎披风裹着她伶仃的身躯,鬓边簪着缨络宝珠紫牡丹,琵琶亦步亦趋地扶着,殷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神色担忧。
宋老夫人原已上了宫车,见状掀开软帘,不赞同地皱眉道:“你这孩子,昨夜遭了梦魇,原叫你在家多休息一日。”
“就算殷世子难得回京,改日再请他过府就是了,何必非要今日进宫?”
提到殷世子,殷夫人忽然察觉怀中女儿的娇躯微微一颤,连带鬓间牡丹都簌簌一抖。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身体不由自主的反应一般。
宋瓷面色苍白,妆容却已描画精致,她推开琵琶,端端正正对老夫人福了一礼,请罪道:“孙女只是着了梦魇,玉棋竟敢擅自去叨扰惊吓祖母,是孙女管教不严,已经罚她跪一个时辰。”
顿了顿,又道,“孙女执意进宫并非为了……殷世子。今日丽贵妃娘娘亲自设宴,若随意告病不去,实在失礼。”
宋老夫人摇了摇头,知道这个嫡孙女最讲究礼数尊卑,这些年来晨昏定省从无一次落下,便是病的起不来身,次日也必定早早来请安认错。
宋老夫人叹息一声,叮嘱道:“叫丫鬟多给你备下几个手炉,仔细着了凉。” 便由她去了。
宋蘅应是,待祖母将帘子放下才起身,忽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利箭般直直射向宋瓷。
她一字一顿道:“二妹妹,好久不见。”
正掀开软帘看热闹的宋瓷有点无语,心想突然点我名干嘛,我又没惹你。
下意识挂上营业微笑,开启自动回复: “大姐姐安,不知大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宋蘅闻言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
但她眼中毫无笑意,反而透着刺骨的寒冷,直直地盯着宋瓷的双眼,眼中仿佛酝酿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末了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
她收了笑,仍旧冷冷盯着宋瓷,道:“托妹妹的福,姐姐如今好得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那叹息宛在天外,望着灰蒙天空,有些惘然地轻声道:"病了这一场,反倒让姐姐想通了许多事。"
这一刻的宋蘅,在宋瓷眼中宛如变了个人,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面貌。
宋瓷有点毛骨悚然,一时不知道这个嫡姐中了什么邪。
见宋蘅径直往自己的宫车上去了,便悻悻撂下软帘。
临上车前,宋蘅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身,朝宋瓷所在的宫车投去深深一瞥。
青绸折枝软帘在寒风中轻轻飘动,遮住了宋蘅复杂的眼神——那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怨毒,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不甘与屈辱。
-
宫车内,殷夫人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掌中的手冰冷仿佛死人。
宋蘅却神色恍惚,双眼失焦,望着空气中游动的尘埃。
她今晨醒来时,睁眼便是熟悉的团蝠如意销金帐子,枕着心爱的绣洛阳锦鹅绒枕头,身上盖着金线牡丹宫样暖被,就连折腰狮子香炉里熏的,也是她最爱的西洋酴醾香。
整间屋子的摆设无一不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
一切美好的像梦般,可她知道不是梦,这就是她出嫁前最熟悉的生活。
而不是像她出嫁后的那五年光景,过着守活寡的日子,枕边永远是冰冷冷的。
殷烽常年在边关征战,难得一年回来一两次,两人也必定以吵架收场。
最后一次,她吵得筋疲力尽、泪流满面,而殷烽却还是只用那种难以言说的冷淡眼神看着她,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如果是一纸休书,他随时可以给她。
泪水模糊中她几乎想笑出来,终于明白殷烽对她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怜惜,从未把她当作真正的妻子。在他眼中,她永远都只是"宋家女",而非"殷家妇"。
没过几日,她入宫给太后请安时,意外偷听到了殷家的惊天私隐——殷烽竟然根本不是殷家的世子!她当时吓得心神大乱,藏身屏风后失手打翻了笔洗,被太后当场抓了出来。
太后出身殷家,是殷老太爷的亲妹妹,太后的独女秾华长公主出降殷家,嫁给殷老太爷的独子殷疆,两人正是表兄妹,生下一子殷烽。太后表面上是殷烽的外祖母,实际上却……
怪不得太后如此疼爱殷烽这个外孙,甚至远远超过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子!
这桩阴私是何等恐怖,关系重大,她既已知晓,便不得不死。于是她死在了太后赐下的三尺白绫下。
若只是她命数不好,她也认了。偏偏那个处处不如她、从小体弱多病的庶妹宋瓷,凭着一副祸水容貌就轻易迷惑了毓王殿下。
及至她死时,毓王已被册立为太子,后又登基为帝,竟废黜了原本的正妃,将一个庶出的侧妃扶为皇后。
凭她宋瓷也配!
寒风吹拂过宫车上的青绸软帘,宋蘅唇角勾起的笑意却比北风更冰冷。
既然老天恩赐她重生的机会,就是要她拨乱反正,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嫁给毓王殿下、母仪天下的皇后只能是她!
宋蘅深深垂下眼帘,再抬眸时,已恢复了金陵第一贵女的端庄气度。
看着身侧殷夫人担忧的眼神,宋蘅忽地鼻酸,前世她们母女二人俱遭毒手,今生她定不让这一切重演。
宋蘅将脸埋入殷夫人颈侧,温热的泪水滚落,母亲身上的檀香气味让她感到无比安全,仿佛回到小时候和娘一起安睡的那些日夜:"娘,"她哽咽着道,"女儿做了一场噩梦,梦中明明白白地显现了未来之事,早上我和娘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这婚事必须换过来。"
殷夫人闻言忡然变色,宋蘅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用尽心血教养的掌上明珠,也是和她最亲密的孩子。
女子的人生大事不过婚嫁,为了蘅儿的终身她几乎殚精竭虑,年年花朝宴,看遍了金陵城中的勋贵子弟,千挑万选了两三年,反复权衡下相中了娘家汝南侯府的侄子殷烽。
一来汝南侯府背靠太后,且祖上世代以武立身,战功赫赫,殷烽更是当世难寻的俊杰,十七岁就凭自己挣下的军功封骠骑大将军,前程不可谓不远大。
二来汝南侯府的殷老夫人是蘅儿的亲外祖母,定不会让她受委屈,蘅儿嫁过去,表姐弟结亲,便和回了娘家也差不多。
如此内外得当,堪称完美的婚事,她不知思虑了多少个日夜,又跑了多少趟汝南侯府才促成的。
这桩婚事若非她殷梵境出身殷家,早早布局,提前下手打通了关系,哪就能轻易落到蘅儿头上呢?就连燕国公家的独女——昭愿郡主也一直对殷烽芳心暗许,那郡主相貌教养都是拔尖的,家世又极显赫,人家祖上还是先帝一脉的铁帽子王呢!
可是蘅儿坚称与殷烽性情不合,又笃定日后毓王必能登临大宝……靖国公府若是能出一位皇后,理应是她的蘅儿,怎能让给宋瓷那个小狐狸坯子。
殷夫人轻抚着女儿柔顺的秀发,想起早上蘅儿埋在她怀里崩溃痛哭的模样,心都要碎了。
她这一生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罢了,既然蘅儿不愿,这门婚事作罢,又有什么可惜?
什么样的好姻缘都可以再寻觅,况且按蘅儿所说,毓王殿下现成就是更好的选择。
殷夫人抱着女儿,柔声安慰道:“你若实在不愿嫁,娘自然尽力为你周旋,万不得已时也可把你二……三妹妹替嫁过去。”
宋蘅这才放下心,抱住母亲更紧了些,软语道,“我就知道娘心疼我。”
殷夫人爱怜地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安慰道,“娘自然最疼你,但毓王殿下和丽贵妃那边……你可有把握?”
宋蘅笃定道:“母亲放心,丽贵妃要的是靖国公府对毓王殿下的助力,一个嫡长女自然比一个庶女贵重百倍,丽贵妃娘娘不会不肯的。”
殷夫人略想一想,道,“还有就是你祖母那边,你父亲出任外放,倒不急写信告诉他,该怎样说服你祖母才好?”
宋蘅冷笑一声:“祖母自然不愿换婚,她向来看重二妹妹胜过我,只信二妹妹入宫才能出人头地,显耀门楣。”
她咬着下唇,半晌松开道:“这事也不必非得经过祖母点头。若是天家赐婚,祖母再不肯,也必得接旨。”
"祖母是一品诰命,按规矩要先去给太后请安。咱们却不必同去,不如在花朝宴开始前,先去给丽贵妃娘娘请安。”
-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待一干繁琐宫廷礼仪过完后,天色已近微暮,众女眷在内侍带领下穿过一重重水榭,步入颐春园。
今岁的花朝宴设在颐春园的水心阁。
宋瓷落座后,目光向阁外寒烟深处望去,隐见其中海棠团霞似火、薜荔冷翠欲滴,回首近前,案上摆的尽是贵妃醉酒、玉楼春等名贵牡丹,烛焰下愈显艳丽生光。
水殿风来,异香扑鼻。
宋瓷并其他闺阁千金所列之座为西席,东席为勋贵子弟所设,两席当中悬挂一帐累珠烟霞紫鲛纱薄幔,权作男女大防的分隔之意。
微风吹拂,紫鲛纱忽起忽落,男女彼此帘后身影若隐若现。
这般布置自是含蓄的“相看”之意,却不至越礼。
太后、皇后、丽贵妃并一干诰命在隔壁的二层暖阁开宴,暖阁与水心阁以回廊相连,二层暖阁居高临下,能将水心阁内情形一览无遗。
方便有意联姻的各家夫人,对水心阁内的少男少女进行观察和评估,再进行婚事权衡。
靖国公府之席设了三位座次,如今只有她和宋凝到了,宋蘅随着殷夫人去请安后再没回来。
如此良辰美景,宋瓷难得可以放松些,不去想府里那些勾心斗角,也不想关心无关之人,只倚栏静静感受着春夜里的轻柔花香。
宋瓷正侧首凝望着窗外的胭脂海棠,忽听得一道清甜欢快的唤声:“阿瓷姐姐!”
她回身,看清是丽贵妃所出的禧荣公主、毓王胞妹齐雪柔正兴冲冲奔来,不由轻展一笑。
这一笑间,背后那一树海棠仿佛乍然褪去红妆明艳,案上兀然盛放的重瓣牡丹也似落寞失色,殿内烛火轻摇,满地游走的焰影悄然静止,万点鱼龙灯火霎时失了光彩。
满室春色,尽皆付与这一笑中。
夜色如酒,名花醉人,春风沉醉的夜,所有的风情都黯然失色。
只剩下那一点笑意,摄人心魄。
浓词艳赋中难寻这一笑的驰魂夺魄,清正笔墨里找不到那一眼的心荡神迷,仿佛小楼一夜听春雨,天微亮,丝缕缠绵的细雨便消失无踪,再遍寻不得。
那样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的美。
她轻声道:“禧荣,来这边。”
连见惯宫中绝色的禧荣公主都看怔片刻,不知不觉地停下步。
紫鲛纱暗香浮动,纱幔后的公子王孙不约而同停了推杯换盏,喧嚣纷扰刹那静止下来,不知谁杯中的金谷酒翻倒,那人却无知无觉,任由酒水蔓延衣裳下摆。
万籁无声,滴漏恍若停滞一瞬。
良久,才闻得紫鲛纱帘后压抑的低语声。
“……那是谁家的千金?往年花朝宴怎么从未见过?”
“仿佛是靖国公府的二姑娘,听说……已经快要定给毓王殿下了。”
“靖国公府当真藏得好深!若早能得见她一面,我必定……”
禧荣公主笑嘻嘻地挨着宋瓷坐下,拽着她的衣袖道:“美人嫂嫂,半月不见,你怎么又好看了许多?我皇兄见了,必定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禧荣公主比宋瓷还小一岁,性子跳脱,从前常央求着毓王拜访靖国公府时带上她一起去找宋瓷玩,和宋瓷关系极亲厚。
宋瓷捏捏她嫩出水的脸颊,笑道,“公主的嘴倒越发甜了,我瞧瞧,是不是又偷吃了许多糯米桂花糕?”
正嬉笑玩闹间,鼻尖忽地飘来一股异样的血腥味。
凌厉干涩,仿佛出鞘的利剑,将这满室的花香脂粉气息生生斩断。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血腥气息,混着战场上的硝烟,令人不寒而栗。
众女眷都隐约变了脸色,有的慌忙拿衣袖遮挡,有的拿绣帕捂住鼻尖,更有些娇弱闺秀受不住这浓烈的血腥气,已是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快要晕厥过去。
前头男客处似忽然被掐了脖子,热闹戛然而止。
方才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瞬间化作窒息般的死寂,气氛一瞬紧绷,仿佛有看不见的箭架在弓弦上,令人心悸。
紫鲛纱帘后,一道身影缓步而入。
从宋瓷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沉重的黑金武靴踏在地上,一步步仿佛踏过战场的满地尸殍。
轻薄的纱幔挡不住他身上血气的万分之一,仿佛已能闻见他战铠上未干的鲜血气味。
"是他......"禧荣公主捂住嘴,声音微微颤抖。
宋瓷望着纱幔浮动中,不周山般英峻挺拔的男人轮廓,那人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仿佛山岳般亘古不变的安稳。
她轻声道:“殷烽。”
这位名动金陵的骠骑大将军,她名义上的表哥,也是她未来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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