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荷。
谢长厌捂住耳朵，好奇地看着林泉之口中美若天仙的女子。
一张说不上漂亮只能算作清秀的鹅蛋脸，脸上还有几点雀斑，是那种走在人群中每两步就能瞧见的普通姑娘。
但她声音温醇有力，每句话都极具韵律感，好似拨动琵琶弦，听起来总有些耳熟。
林泉之求饶，向林听荷告知他们的来意，简单介绍旁边是他的同学，拜托她借着和妙光姑娘的关系，割舍一小块圆形羊绒地毯给他们。
林听荷蹙眉，也没说不能办，只警告林泉之下回不许再跑到这些地方来，进了学宫就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阿娘期待，她转头又掐谢长厌的脸，“还有你，小郎君，你这样家里人多担心你啊，吃饱穿暖天天向上才是正道。”
林泉之点点头，保证自己晨读晚修未有一日耽误。
谢长厌也跟着点点头，不敢说没事我没家人。
宽阔院子内，林听荷带着两人又绕过山水池，向几间包厢走近，说正在为妙光姑娘谱写红楼宴要的曲子。
谢长厌耳朵微动，之前嘈杂的胭脂馆动静已经抛在后面，能够将此处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些。
他听见包厢内的私语，面容有些微怔。
口舌相接，辗转碾过唇部，舔舐津液，末了又有衣衫整理的动静。
能听见呵气如兰的女子低笑着，“你推我干嘛，怕了？她不是刚出去了吗，你明明就很喜欢，为什么不要……”
女子说话的对象没有回答，谢长厌只听见一阵人被推开撞到桌子的声音。
林听荷叫两人就站在回廊上，等她进去寻姑娘。
看她推门而入，谢长厌和林泉之面面相觑。
谢长厌想说些什么，与林泉之八卦八卦屋内的动静，他耳力极好，光他听见浑然没有意思。
但他张开嘴，又想到了什么，收住了。
林泉之：“？”
谢长厌避开视线：“……”
林泉之语气有点颤抖：“别怕。”
他从进来开始就双手置于两边，一脸生人勿进的样子，他的性子本就与这里不搭调，将此处看作会吃人的龙潭虎穴，有的姑娘瞧见他这模样，还故意丢个绣了鸳鸯抹了胭脂的手帕拂过他的发丝，激得林泉之头皮发麻。
谢长厌想起来就好笑，将那刚刚得手的手帕作死般系在林泉之腰间，林泉之气道：“长厌兄，使不得！”
他一边逗林泉之，一边关注屋内动静。
林听荷表明用意，只说想要带羊绒毯子孝敬阿娘，希望姑娘成全，愿意免费为这次红楼宴作曲，直到妙光姑娘满意。
林听荷也知道妙光不是好说话的人，只能让利，她知道妙光很重视三日后的宴会，试试能不能行。
妙光边吃茶边冷笑，说自己身子娇软，不能受凉，需要踩在足够柔软厚实的毯子上，才能好好为贵人们舞上一曲。
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男子的声音。
谢长厌听着耳熟。
男子低声道：“阿琅也愿意为姑娘写最好的唱词，还请妙光姑娘成全听荷。”
妙光的吃茶声微妙停顿一下，声线婉转撩人：“你也求我？”
妙光又道：“听荷，这次就允了你，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事，想为我作曲的人有很多，你不珍惜有的是人珍惜。”
她低笑补了句：“这次就权当是我为了与你的情谊~”
她最后一句，不清不楚，不知是对林听荷说，还是对叫阿琅的人说，尾音重重落在了“情”之一字。
谢长厌听在心里，加上刚才的动静，了然几分，这叫阿琅的与妙光有着私情。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拿起手帕将上面残留的胭脂余粉往脸上使劲抹了几下。
林泉之不解，只听见谢长厌叮嘱道一会儿不要提他的名字。
林听荷推开门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
两人走到林泉之面前，男子抬眼看了他一旁，还有一位站没站相百无聊赖的粉面少年。
林听荷道：“成了！我告诉你们该到哪里去取，我一会还有事忙。”
林泉之开心道：“谢谢姐姐！”
林听荷有些羞涩道：“这次，你还得多谢你琅哥哥，是他同我一起求的情。”
男子摆手道：“都是一家人，还让泉之谢什么，生疏了。”
林泉之正色道：“林琅哥哥还没有正式向姐姐提亲，还算不得一家人，泉之理应是要谢的。多谢林琅哥哥。”
名叫林琅的男子有些尴尬，林听荷轻拍了一下林泉之，“你呀。”
林泉之就算怕林听荷，但此时也不为所动，抿紧唇道：“我林家家境贫寒，但也不愿意看见姐姐受一丝委屈，受人非议。阿娘也说过，聘礼什么的都是虚数，往后也全交由姐姐，最重要的是要对方有一颗对姐姐珍之重之的心，总之，还请林琅哥哥早日下定决心，走完应有的礼数，修成正果，方才好说是‘一家人’。”
林琅眼角一抽，有些不悦道：“这是自然。”
林听荷捏捏林泉之严肃的脸：“小孩子心性，不用你为阿姐操心。”
林泉之知道了地点，拉住谢长厌要走。
林琅突然出声道：“等会儿！”
谢长厌心中兀自一跳，倒霉，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林琅掏出一枚金钗，“这是妙光姑娘的信物，给看门的小厮，他们见了就会给你们取。”
林泉之接过金钗，应声又走了。
林听荷看见林琅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的表情，“怎么了，琅哥哥？”
林琅摇摇头，笑笑：“见那少年有些眼熟，应当是我看花了眼，那个人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再说了，瞧他脸上那胭脂色，抹得比海棠花儿还红，招摇夺目，泉之怎么会与这样浪荡放纵的小子混在一起，你往后还要多劝劝他少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林听荷也不高兴，哼一声：“泉之从小到大都是最省心的孩子，我相信他，也相信他的朋友，请琅哥哥不要当着我的面教训泉之。”
林琅拉住她的手，哄道：“好听荷，我不再说了……”
*
谢长厌一声不吭，与林泉之抱着来之不易的白羊绒毯子离开白露楼。
林泉之一路上絮絮叨叨，和谢长厌讲他阿姐的事。
他不愿意谢长厌因为这个地方，对他的姐姐有所偏见。
林听荷心中所愿皆是为了往后能在澜京城立足，她从小就接各式各样的活，不愿意阿娘操劳辛苦，就是为了攒够钱在城里开一间最大的乐坊。
白露楼妙光姑娘是她目前最大的主顾，虽然百般刁难，但出手很是阔绰。
世人都道妙光姑娘是世间最顶尖的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曲乐好似天宫云音，唱词好比莲花盛开，却不知她背后是一群人在为她缝制这华丽的衣裳。
林听荷不介意，她总笑着和林泉之说只要有人愿意听她亲手作的曲子，就很安心，这份安心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最终一定会走到比今日更好更高的地方。
提到林琅这个突然出现的未知数，她有些害羞，虽然这个少爷看起来就颇显富贵有些神秘，但他那么温柔、贴心，闲暇时就会陪她来白露楼、担忧她操劳，他给了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林听荷愿意等，等两人守得花开见月明。
谢长厌回望一眼白露楼，这本是他在计划里将要来的一个地方。
而妙光姑娘也是他计划中将要见的一个人。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来得这样早。
他前世可对妙光此人太熟悉了。
她的贪婪、狡诈、狠毒，都掩盖在了多少风流韵事之中。
她堂而皇之地嫁进司徒家，嫁给了司徒家的长子司徒琅，将慈香君多年经营的位置全数摧毁，将慈香君赶去了与他相邻的清冷院子，郁郁寡欢，令牡丹在杂草丛中凋零枯败。
林琅，哈哈哈哈，好一个林琅。
见到他的第一眼，谢长厌就认出他了，林琅就是司徒琅！
司徒琅在谢长厌幼时便离开青州，多年未归，幸好没将他认出来。
他倒是没想到，司徒琅竟然在林听荷面前化名，自称林琅，可谢长厌前世从未听他提起过林听荷此人。
谢长厌绞尽脑汁，嗡鸣一声，忽然想起司徒琅大婚前夜，瓢泼大雨。
有人隔着他的院子高墙，高声哭喊，声声撕心裂肺，她一遍遍唤着：“琅哥哥！琅哥哥！”
谢长厌看着黑夜雨幕，裹紧被子取暖，声音嘶哑张不开口，他好想告诉外面那女子，这个院子偏僻得很，你要找人得去前院大门去找。
可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从澜京城跟着马车一路奔来不曾歇息，她一生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样的高门大户，远远看见离她最近最外面的这个院子，便觉得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屋子，她所幻想的乐坊占地也不过如此。
哗啦大雨，淋透了她的心，无人回应的夜里，她浑身发烫，身子居然暖和起来，有些口干舌燥，她张开嘴吞下豆大雨珠，润了润沙哑喉咙。
她嘴角噙笑，唱起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词，声音缠绵悱恻，仿佛将人拉进红烛摇光的欢愉场面。
本该是情丝萦绕两心相许的温情，谢长厌安静听着，却像是在听一曲哀歌，心想那女子心如死灰的眼神该有多寂寥。
第二日，谢长厌便听见小厮将一具无名尸体裹了草席丢开的抱怨声。
原来真的是为人送行的哀歌，只不过送的是自己。
林泉之转头唤一声：“长厌兄，想什么呢，快走吧！”
谢长厌一笑，应道：“来了。”
林泉之打个哆嗦。
他看见谢长厌毫无温度的眸子里，有暴起杀意悄无声息地藏进了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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