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褚白对于被跟踪这种事接受能力良好，毕竟有的是人对他做过更变态的事。何况跟踪他的人一路上缀得颇远，完全没有半点紧迫感。
——没有恶意，虽然搞不懂到底想要干什么。
上一世的经验让江褚白锻炼出了强大的侦查与反侦察能力，他能分辨出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里含着什么样的情绪。这个跟踪者给他的感觉是极度自信，很像纯粹被猫条吸引了的猫。
日色浓郁，这是一个秋天的晴日。敞开的窗像是一副画里的留白，等待着即兴创作的发挥。车马辚辚，人们都做着各自手中的事，雅间里静悄悄的。
江褚白没有得到回答，但他并不觉得尴尬。空气中有什么已经发生了细小的改变，他很笃定那个人就在这附近，并且把他的邀请听得清清楚楚。
所谓的龙傲天系统，就是在通过对每个世界上被划分为龙傲天的人进行一系列举动，通过征服原先的龙傲天，从而收集能量。
至于“征服”是如何定义，难以量化的“能量”又如何评判——龙傲天系统给他举过几个从前的例子。
「比如说，我的第四任宿主，她在整个任务过程中都没有与任务对象进行直接的接触。但是她开办的企业击垮了任务对象的企业，成为世界首富之后投资科技发展，直接使人类的生活水平跨越了一百年。这个时候任务就直接判定完成了——能量甚至还有溢出。」
「嘛——也就是说，这种判定是唯心的，只要龙傲天本人有类似于“被征服”的想法，就算是任务完成了。」
说来也怪，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江褚白想起了儿时听过的一个童话。
世界上有成百上千的玫瑰，成百上千的男孩，成百上千的狐狸。
——你驯化了我，从此你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江褚白若有所思的转动杯盏，忽然眸子敛起，一时间无状姝丽。
——试试看吧，也许……
说不定呢。
蛇的狩猎是十分有趣的。
伪装、潜伏……长久等待。
尖锐的目的性。
在合适的时机一击致命。
江褚白耐心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他含着笑意开口:“我这个人，非常喜欢交朋友。在我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的朋友，另一种是可以变成我的朋友的人。你跟了我这么久，我想要请你和我一起吃顿饭，好瞧瞧你到底是哪种人。”
几声古怪的笑传进江褚白耳朵里。这笑声听起来有点像猫头鹰的叫声，粗噶凄厉，能止小儿夜啼。
——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哪种人?”
笑声刚开始响起的时候还很远，但转瞬间就很近了。雅间里的光线蓦然昏暗，一个身影坐在窗框上，闲闲咬着一根麦芽糖。
那人抬眼望望他，咔吧咔吧几下把嘴里的糖嚼碎，饶有兴致的问：
“那你瞧完了，觉得我是什么人？”
主角受，肖岁。
——一个比反派梦瀚山还要标准的魔修。
梦瀚山行事，其实无关于善恶。他厌恶循规蹈矩，追求超脱。应该说，原书中，直到韩子雁身死前，梦瀚山对仙魔之间的争纷都没有掺和的想法。他就像一个看客，看到精彩处简直恨不得叫两声好。
而肖岁这个角色……
就连他的爱，都是充满恶意的。
而现在他正审视着江褚白，唇角勾起，满脸兴味。
“哦……”少年换掉了刚刚那种金戈互撞的粗哑嗓子，带点儿嘲讽意味，懒洋洋点评。
“你不怕我。”
江褚白端详一番。
肖岁披散着一头长发，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饰品。衣着随意，穿的衣服像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小了一点，并不合身。脚上耷拉着一对草鞋。从能看见的皮肤来看，他身上不知道有多少道疤，就连脸上也横横斜斜了两三道。这些疤痕，有的是刀剑伤，有的是烧伤，成因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这些伤疤似乎完全没有被放在他心上。肖岁长得凶，三白眼，薄唇，鼻梁又直又挺。发现江褚白的视线流淌过他脸上的疤痕时张扬的笑了一下，好像想要恐吓这个不谙世事的愚蠢公子哥。
肖岁任由他打量。只是抱着手臂，脸上似笑非笑。他尚是一个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经能看出日后的狂傲魔头。待江褚白收回视线，忽然挑着眉毛哼笑道:“愚蠢。”
“盯着一个魔修的脸看这么久，是想被练成活尸吗？”
“哦……我忘了。”
“你还想和魔修交朋友呢。”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兴味，大摇大摆拉开江褚白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你不害怕，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你对面坐着的这个人随时可以一剑杀了你。嗯，还是说，你觉得你是普通人，没有我可以图谋的东西？”
“哈，蠢货。魔修杀人需要什么理由吗？”
肖岁说的兴起，看起来十分期待江褚白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翘起二郎腿，咧嘴道:“你是哪里来的大少爷？穿金戴银，出手阔绰。这才刚来就已经有人上赶着巴结了。怎么，你没出过门？还是天真到觉得所有人都会规规矩矩的捧着你?”
“大少爷?”
江褚白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肖岁的眼睛眯起来，满脸挑衅。
这种情况真是……
太有趣了。
江褚白没有想到随手撒下的鱼饵真的引来了大鱼，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展开。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肖岁这种态度，看起来不友好，实际上却耐人寻味。以原书中肖岁的性格，分明很讨厌一路顺风顺水的人。他厌恶无知的善良，被保护过好的纯洁——那会让他想起野狗一样的童年时光，自己是怎么拼尽全力的算计和利用才生存下来。
那么，面对一个世家出身，云游四方的纨绔，肖岁凭什么坐下来好好聊天？
江褚白舔舔自己的尖牙，忽然想笑。
肖岁没有出现时，他还以为是又有想杀他的人认出了他来。毕竟他只是隐藏了修为，脸可是大大方方一点没动。
江褚白就是生怕没人找上门来，这个世界很大，遇不到龙傲天们他就只能唱独角戏。不过，他一开始等的是梦瀚山。
找上门来的这个人怎么会是肖岁呢？他连等待剧情进行到上古福地重现，主角齐聚的时候再和这个人认识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原书中韩子雁死的早，二人从无交集。
……青衣公子的睫羽微不可查的抖了抖，像一只鸦青色的蝴蝶挥动翅膀。有人说，一个人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除非这个人对人的了解已经到了剥皮透骨的地步。
他的气息纯净、平和。哪怕魔修的话语里满是威胁恐吓，他也没有升起一点恐惧之情。从容的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魔修，而是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
青衣公子眼里含着柔和的光彩注视着自诩“杀人如麻”的魔修。他支起手腕，翠色的袖子滑下去，就像笋衣剥落，里面是白净的腕骨。肖岁的视线下意识跟着那一截玉胎似的腕骨转，就看见腕子朝前一直，视线前挪，纤长手指勾起茶壶晃了晃。
“可我给你倒了茶，你不喜欢吗？”朋友一样亲昵的语气，狡猾的绕过可能会引起不快的话题，轻轻巧巧的把主动权带回自己这里。
“就算是魔修，也会和朋友一起喝茶的吧。”
说话不容拒绝，但是并不显得强硬。相反因为只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说什么都显得在讨好。肖岁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在讨好他，一双桃花眼无辜的望过来，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少年魔修“啧”了一声，危险的眯起眼睛。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掀开盖子，赞道:“不愧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少爷。出手就是大方啊，这一盏茶可就是十两银子——”
肖岁从来不注重享受，他怎么活都可以。来得自由自在。但是他想，装什么呢，不喝白不喝。
这是这少爷的买命钱。十两银子，算贱的。
“啪”，被喝空的茶盏落回桌面上。魔修阴沉沉看了公子一会儿，忽然拊掌笑道:“你要交朋友，怎得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江褚白端着自己的茶盏，茶汤的颜色浅碧，日光下，热气氤氲。魔修只瞧着那人的脸庞被微微的水汽晕开，一声浅笑，像谁的玉佩不经意碰上桌面。
他听见这稀奇古怪的贵公子说——
“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就是不知道名字，我也当你是朋友了。”
客栈老板所言并没有太夸大其实，这家客栈里的鱼的的确确滋味一绝。灵鱼肉嫩，汁水丰腴，开了花刀放上姜片，淋上花雕酒放进竹笼里细细蒸了，入口有泉水的清列。令人食指大动。
气氛温馨的诡异。肖岁扒拉着米饭，心思却不在食物上面。他忍不住和对面泰然自若的人搭话:“所以，你真是做生意的?你这种人经商能被扒下一层皮。骗谁呢，说实话会怎么样？你还能有什么不敢说的？”
该不会是什么面首吧？脸白，手松，性子软。怎么看怎么像。
江褚白倒摆出一副真正吃饭的样子，他用筷子夹起一片切成花瓣状的鱼肉，戏谑的看着魔修:“我之前问过你这个问题，你叫我猜。那现在轮到你了——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这问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立马带上说不明道不白的意味。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我的看法对你来说重要吗？
肖岁黑沉的眼睛深深看着他，从喉咙里闷笑一声。
“大肥羊，”他掰着指头数:“傻子，骗子。”
从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少年见多了红尘百态。人与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形同陌路。就算偶然有了交集，也是一片浮萍被吹向另一片浮萍。下一阵风会把池水搅乱。
江褚白是什么人？透过这温润笑面，里头，最里头，桃花眼最深处藏着的——是什么？
肖岁见过这种人。在他还不是魔修的时候，天性桀骜的少年做过欢场的打手。每个人来到欢场寻欢作乐的理由都不相同，有的人是是想用欢愉填满灵魂的空洞，有的人寻求一夜的解脱。但是还有一种人，和其他几种都不像。这种人这辈子都成不了痴男怨女，身边却少不了桃花。
见到江褚白是完全计划外的。一次邂逅，只不过主角只有一个。
那日肖岁本是赶路，要去黑水城迎接一个朋友。然而在路上远远的，看见了公子哥骑着狮虎兽的背影。
他不是能欣赏美的人，见到美也没什么感触。然而那个人溶在完满的天地里，远远看像是寂寞，再近些看看，却仿佛本该如此。
太阳和月亮都是独一无二的，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有的人哪怕被十丈红尘痴缠着，也仿佛全然超脱。
于是忠于**的魔修把朋友往边上一搁，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肖岁邪气的面孔上跳出一个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疤痕也跟着神气的飞扬起来。“干，”他掏出一只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起来，然后抛给江褚白。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但是我的酒只给我的朋友喝。”
“我酒量一般。”江褚白压低声音，仿佛在向他分享一个秘密:“但当个醉鬼也很有意思……”
葫芦口压上颜色浅淡的唇，说着推拒一样的话，喝起酒来却像老练的酒鬼一样不要命。喉头滚动，脸上烧起火色，原本干净的人此时忽而剥去了温柔外皮，露出**的、嶙峋坚硬的内核。
无疑是挑衅——
“还有吗？这还……没办法灌醉我。”
但是肖岁只注意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这家伙。
魔修畅快的笑起来，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看起来神貌不凡的酒樽。
“喝，”他言简意赅:“你发酒疯的时候，我把你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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