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於越被叫到花厅时，还以为是她爹跟陆家的人谈完了，准备继续训斥自己，她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解决自己白日里闯下的祸事。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一会儿想着不然先带着亲卫夜袭沮戎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一会儿又想干脆拉起队伍去当流寇，绝不连累父兄和全城百姓。
一进门，姬於越便先看到了自己的亲爹。姬崇面色不佳，姬於越此时心中有愧，不敢多看，只能低下头。
谁料姬崇并未训斥她，反而语带笑意道：“阿越来了，这位是陆孚青。”
陆孚青？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陆氏家主？居然是他亲自来了？
姬於越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这一瞧，她的呼吸几乎一窒。
陆氏家主一身素白，外袍看起来是最上等的冰绡所织，提花是五瓣梅，一身衣裳在花厅的灯烛映照下泛起柔和的光泽，衬得他身形修长。
虽是家主，但他看起来约莫才十六七岁，不知为何，这略显单薄的身影总让她感觉有点熟悉。
不过最叫她惊诧的并非他的穿着，也非他的年纪，姬於越行走江湖好些年，见过的美男子不算少，但这位还是让她眼前一亮。他的样貌并不硬朗，也不温润，反而是一种……带着病容的冷冽，不光面皮苍白，陆孚青连唇色也很淡。
是个极品，姬於越在心里默默把他划入了美男擂台赛天字号的那一栏，又感慨了一番自己这见人下菜的毛病。
看多了关外男子的粗犷健硕，今次见到不同的景致，实在让人感到赏心悦目，这张脸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眼下的场合。就是看起来身子实在不大好，有点可惜。
“越姑娘。”陆孚青遵循姬氏府中的称呼开口，声音清淡，“在下陆孚青，冒昧来访，打扰了。”
他的礼节无可挑剔，但那份距离感却挥之不去。
哎，这人，怎么跟水里的月亮似的。
姬崇约莫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盯了她一眼，姬於越这才想起还未见礼，忙在阿爹的注视下补上了：“家主。”
“阿越，家主自芜陵远道而来，有事与你相商。”姬崇朝他们点点头，然后便离去了。
啊？有事相商？和她？姬於越愣愣地看着她爹走出去，又关上了花厅的门。
他二人从未见过面，姬於越实在是没想明白他们有什么好商讨的，于是只能歪着头打量他，这一看，不知不觉又呆了呆。
陆孚青咳了一声，似在示意她收敛一点。
姬於越暗暗笑了，刚刚压下去些的玩心又冒了出来：“听说你自芜陵来？跑这么远，不怕这风沙把你刮跑了？”她的语气带着点戏谑，想看看这病美人会不会脸红。
陆孚青抬眼看向她，面色如常，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语气也正经得不行：“风沙虽大，却远不及人心叵测。陆某此来，是有一事相商。”
“哦，什么事要专程与我相商？”姬於越更好奇了。一个皇商，跟她能商量什么？买骆驼还是买香料？难不成是来找她讨要强身健体的心法？别的不说，光论身体好，姬於越还是很有自信的，但这是天生如此，她没什么可传授的。
姬於越的思绪已经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好不容易才勒住，就看那厢陆孚青拿出帕子来，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然后他缓缓地，云淡风轻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陆氏欲与姬氏联姻，求娶越姑娘为妻。”
“……”
姬於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是因为今天心潮起伏而出现了幻听？
过了好一阵，她才干笑了一声，确认了一下：“……联姻，谁和谁？”
陆孚青放下帕子，道：“我和你。”
“家主在说笑么？”
“陆某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开玩笑。”他依旧淡然地直视着她。
姬於越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才确认，这个陆什么什么家主是认真的。
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家主，你兴许还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姬於越有些无奈，不免站了起来，“前阵我爹确实放出消息说要择婿，但敕羌近来不大安宁，许多递了庚帖的人都后悔了。你好好的不待在芜陵享福，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对着一个刚杀了人的女子说联姻？你是……你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不是对着这张脸，姬於越可能会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说这话时，她像一只好奇的小兽，一面觉得有趣，一面龇着牙，亮出了锋利的爪子。
陆孚青并没有被她的话吓到，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微微抬眸，迎着她的视线，声音听来依旧心平气和：“正因为沮戎蠢蠢欲动，我才会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来前已听闻了这些事，越姑娘胆识过人，白日里刚杀了一位沮戎的将军，但这行为无意中将敕羌置于风口浪尖。兴许姬氏可以撑过眼前这次反扑，但若无强援，城破……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一下便刺破了姬於越强装镇定的外壳。她咬紧下唇，为了不露怯，语带讽刺地道：“这与你何干？难道两家联姻，陆家就能变出天兵天将来帮我们守城？”
“天兵天将，陆家变不出。”陆孚青淡淡地道，“但陆家，有钱。”
话至此处，姬於越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虽说敕羌名义上是北晏的城池，但所处的位置尴尬，正在四国交界之地，北晏的朝廷鞭长莫及，只有委派数代驻守此地的姬氏一族负责维护这里的秩序。
然而姬氏虽有名头，却始终无法及时得到驰援与补给，醴京的那位陛下不想管、也管不了他们的死活。粮草、武器、守军与马匹都是姬氏的家主、姬於越她爹姬崇弄来的，但一旦有了钱，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虽没真正见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场面，但钱可以买来足够支撑数月的粮草，可以买来最精良的守城器械，可以募集更多的士兵，甚至可以……让某些与沮戎有隙的部族，看到新的合作者。
这位初来乍到的陆氏家主竟如此了解敕羌的现状，只凭一句话便拿捏了痛处，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姬於越的心湖。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陆家的商铺遍及南北，消息灵通。若两家联姻，钱财、物资、人力、情报皆可商议……这些，或许不如天兵天将来得直接，但也足够让沮戎王庭掂量掂量，他们想啃下这块硬骨头，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看着她，眼眸深不见底：“这便是我提出的交易。两家联姻，换敕羌城一线生机。”
姬於越有些怔愣，这交易，听起来……似乎不亏？不对，岂止不亏，很赚啊！
她换了个姿势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她不怎么抵触合约婚姻，毕竟前些年闯荡江湖，她有过些大逆不道、无疾而终的缘分，还差点谈婚论嫁了。
不对，眼下不是回忆往昔的时候……
“理由呢？”她抬起眼盯着陆孚青，眼神锐利，笑容却明亮得晃人，“别跟我说是陆氏大公无私，又或是醴京那位陛下回心转意。眼下局势对你与陆氏百害而无一利，我认识的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陆孚青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姬氏守护敕羌城数百年，若要往关外行商，必得途经此处。若能联姻，也方便行事，收益巨大，值得我冒险。再者……”
他抬头看了看姬於越：“不瞒你说，舍妹与我身体都不大好，大夫说关外有一味奇药兴许有用，陆家欲北上寻药，也不愿见此地冲突战乱。”
这些理由现实、功利，还有些紧迫，反而让姬於越觉得真实可信，比从前听过的那些什么一见钟情靠谱多了。
她点点头，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为何要支开我阿爹？”
陆孚青叹了口气：“姬氏的家主和夫人最爱惜独女，曾扬言女儿若要成婚，只会招赘婿入门。但我不可能久居此地，我若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约莫说不完这些话。”
姬於越乐不可支：“所以你就直接找我，让我先去探探口风？你又为何笃定我会答应？”
“我没有笃定你会答应，我只是觉得你至少会听我把话说完。况且比起旁人，陆某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兴许是因为他长相悦目，兴许是姬於越眼下心情不错，听他吊自己胃口，她也很给面子地问了下去：“什么优势？”
他摊了摊手，很是潇洒的样子：“我久病难愈，支撑家族已耗光了我所有的心力，没心思再管旁的了。”
“……”
不得不说，这话确实一下就打动了姬於越。自打被小人辜负过后，她早已没了风月心思，但耐不住父母总说年纪到了。她现在觉得硬要成婚的话，兴许还是挑个家里清净的，两人相敬如宾，最好什么也别管她。显然，这位家主非常符合她的要求。
但对方说出这样一句话戳她心窝的话，实在非常可疑，她又问：“你为何觉得这是优势？”
“对旁人兴许不是，但越姑娘的传言我听过些许，你打小就爱离家出走。”提起这些，他约莫是想笑，偏过了头去，好不容易才用咳嗽遮掩了过去，“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束缚，正巧，我也不喜欢，你我各有所求。”
这人方才绝对是在笑话她吧！
姬於越沉吟片刻，忽然歪着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你身体这么差，从芜陵到这里，怕是半条命都没了？你跟我成亲，就不怕我这不拘小节之人不懂你们的规矩，把你气死在新房里？”
陆孚青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他轻轻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越姑娘活泼灵动，我早有耳闻。既是联姻，自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我虽体弱，但很惜命，不会轻易被气死。”
姬於越：“……”他说话怎么这么噎人呢！
“这事光凭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阿爹和兄长商量。不过，你这提议我有点兴趣。” 她冲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种试探，“说起来，从方才我就想问了，我们是不是见过，我看着你总觉得熟悉。”
陆孚青笑了笑：“我以为这话是戏文里男子勾搭女子时才会说的呢，下一句莫不是——‘可愿与某共饮一杯’？”说着，他还朝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姬於越发现了，这病美人不仅很符合她的要求，还长得好看，嘴皮子也挺利索，而且……心理素质极佳。
她不再管他，转身就走，红衣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花厅。
陆孚青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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