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了下胸口,在那里猛烈的撞击下,勉强装出和从前一样的轻佻微笑。
“你怎么和我一起去?你师尊送你的傀儡朋友可全都听见了,只怕还不等下马车,你师尊就来捉你了。”
“不会的。师尊说过渊冰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渊冰不会告密的。”
贺拂耽朝身后人看去,“对吧?”
像是卡了一下之后,毕渊冰点头。
于是贺拂耽拉起独孤明河的手腕:“快!趁师尊在和天机宗长老施法占卜,我们快跑!”
月明星稀,有人携手相伴,偷偷溜出大部队。
顺着林间小路跑到山顶,一直跑到一座破旧的神庙前。
他们没用法术,手拉手一起靠双脚跑上来。十指相握的地方混沌源炁暗暗流转,隐匿下他们的气息,即使渡劫期的衡清君也无法探查。
鉴于男主把这种神奇的力量解释为不值一提的魔界小把戏,贺拂耽也只能干笑着,夸赞他们魔界可真有创意。
停下来时独孤明河一如既往气定神闲,贺拂耽则靠在他肩上,轻轻喘着气。
倒不是累的,而是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对师尊的命令阳奉阴违。
很心虚。
但也很刺激!
神庙门窗都被封上,里面传来微不可闻的哭声。
贺拂耽与独孤明河相视一眼,手拉手同时使出移形换影的法术。
看见从天而降的两人,神庙里哭声一顿。
贺拂耽正等着男主上去发挥主角魅力,但独孤明河刚上前一步,两个女孩就吓得直往神像后躲。
好吧,忘了男主这个袒胸露腹的异域小魔头形象对保守的中原山民来说有点冲击。
他走上前,替独孤明河紧了紧大氅的衣领,遮住胸口前那些游动的纹身。
怕男主误解这是对他品味的歧视,还欲盖弥彰解释一句:“夜深了,我怕你冷。”
然后他独自出列,抱拳行礼。
“两位女郎莫怕,我等俱是玄度宗弟子,是来调查剜心邪神一事的。”
玉冠束发、长身玉立的形象比某个放荡子看起来正派多了,两个女孩渐渐放下戒心,擦干眼泪走出来。
听见他说想要代替她们成为祭品,她们先是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她们看了身后神像一眼,神色有些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先前神女并不享人祭,只是今年山中颗粒无收,无论如何祈祷神女都不回应。他们急了,才要我们去做人牲。之前的祭品无非牛羊瓜果、钗环首饰,唯一和其他神明不同的,只有巫舞。”
“巫舞?”
“神女喜爱舞乐,所以山中之人每逢祭祀,会为她献舞三日。我俩自幼习舞,就是为了每年的祭典做准备,若公子想代替我们成为祭品引出神女,必须有非凡的舞姿才能行得通。公子可会跳舞?”
贺拂耽:“……”
非凡的舞姿?
啊?
他吗?
贺拂耽眨眨眼睛。
突然想到男主那张异域风俊脸看上去挺能歌善舞的,于是退后一步,打算将高光让出来。
扭头一看,发现身旁的男主也退后了一步。
男主本就落后他一步,这样一来,还是他在出列。
他叹气:“我们不会。”
独孤明河也补充道:“只会舞枪弄棒。”
女孩想了想:“枪舞?应该也行。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很多年前有山外回来的长辈献过剑舞,神女好像很喜欢,降了瑞雪,连着三年都是丰年。”
“剑舞?那不就是我这位朋友的老本行?”独孤明河揽上身旁人肩头,“他可用功了,日日闻鸡起舞。”
贺拂耽连忙和他咬耳朵:“别乱说啊,剑舞和舞剑不一样的。要不还是试试你的枪舞吧。”
身为主角,应该跳什么舞都能破局吧?
但女孩子们显然不知道闻鸡起舞的舞不是她们所想的那个舞,神色明媚了几分。
“这样就正好了,再学几个祈求赐福的动作,说不定真能让神女显灵。”她们激动地跪下来,“仙师,若您见到神女,求您让她别抛弃我们!”
贺拂耽赶紧将她们扶起来。
面对这样企盼的眼神,他不好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然后就是艰难的习舞阶段。
两位小老师拿出来她们的看家本领,教的祈福动作难度都很大,不是凌空飞踢就是原地旋转720度,身体还要扭得像面条一样。
贺拂耽这时才感觉那个说他前世是根木头的天机宗笔友,大概真是个神算子。
勉强学了几个动作,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不放心的山民前来查岗了。
女孩子们沉下脸,教学时轻松的笑意一扫而空。
她们抓紧最后时间吩咐道:“巫舞不可没有巫乐作伴。天亮之后,公子可到山下白石江边去寻人家教你们鼓乐。那边信奉的神明是白石郎,最喜乐律,所以江边人人都会吹弹奏唱。”
贺拂耽应下,拉着独孤明河的手,二人身影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他们凭空出现在一处古旧的祭台上。
这里已经离山脚大部队很远,可以稍稍放肆些,使些小法术。
独孤明河一挥乾坤袖,袖风扫过之后,面前顿时出现一套桌椅酒盏,桌案上还有一把七弦琴。
贺拂耽惊奇:“明河会弹琴?”剧本里可没说过这个设定。
独孤明河含笑:“不仅会弹,还在人间卖过艺。你信吗?”
“挣了多少钱?”
“弹了三天,路过的乞丐看我可怜,给了两个铜板。”
“噗嗤——无妨。明河随意弹奏,供我找找感觉便好。”
琴是好琴,修长手指在琴弦上随便一拨,就有高山流水之音流泻而出。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能从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音符之中判断出,抚琴者大概七窍只通了六窍。
唔,贺拂耽想,如果他是那个好心的乞丐,大概只会再多给一个铜板。不能再多了。
他将就这滞涩得无端有些如泣如诉的琴声,端详着四周的环境,期待能找到一些灵感。
师尊教他的剑招是见血封喉的无情剑,一招一式都十分凌厉,女孩子们教的祈福动作却柔婉异常。想要结合起来,对一个新手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祭台虽古旧,但很干净,显然有人刚打扫过。
神庙里也是如此,大概已经在为三日后的祭典做准备,各个角落连一丝尘埃也没有。山中生活贫苦,大多数山民们家中拿不出一个余钱,神女像的裙摆却贴满了金箔。
除了金箔彩裙,那尊神像别的地方倒没什么不妥,低眉顺目,分外慈悲。
不知不觉中贺拂耽已经走下祭台,在一旁的泉眼处停下脚步。
泉水十分清澈,空无一物,指尖碰上去,冰冷刺骨。岸边立着一块碑,刻有“白石泉”三字,在它旁边,泉水无声汇聚成溪流,汩汩流向远方。
大概这里就是那两位女郎口中白石江的源头。
微风吹过,泉水泛起波澜,月光之下,水面闪烁着鱼鳞一样的光辉。
鱼……
鱼不就是又冰冷矫健,又柔若无骨的吗?
额间银纹闪烁,下一秒清规剑就已经握在手中。贺拂耽来了思路,拔剑起舞,衣袂翻飞之间剑光闪烁。
还是不够“舞”的柔美,但也正因如此,反倒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伴奏的琴声一顿,随后变得流畅认真起来,虽然并没有进步多少。
相比起琴技,独孤明河的姿态倒是更能唬人,十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时不时抬头与面前的舞者眼神交汇。
面前烛台在他瞳孔中倒映出跃动的火光,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狂热的琴师,眼中除了与他心灵相通的舞者以外,再容不下别的。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了。
琴声中急促的情绪也像是被这冷雨浇灭,变得缓慢起来。
雨丝在燕尾青的布料上洇开,将那清浅的紫灰色染成一种更深的绛紫色,仿佛即将融进夜幕中去。
湿润的袍袖变得沉重,翻腾时不复之前行云流水,在幽咽琴声的影响下,剑光微微凝滞。
若说之前琴音轻快时,他翻转腾挪之间宛若一尾灵巧的游鱼,那现在他便像是被一只被雨丝沾湿翅膀的燕子。低低掠过水面时有月光在湿润的飞羽上跃动,破碎、清冷,无端让观者心疼。
如此缓慢的琴音,抚琴者甚至还有空腾出一只手,给自己倒酒。
见他这般潇洒地豪饮,贺拂耽不知为何也觉得有点渴。
旋转时视线在独孤明河手中的酒杯上不过停顿片刻,对方就心领神会,又斟了一杯酒,笑道:
“杯汝来前!”
贺拂耽不由也一笑,剑尖稳稳接住飞来的酒杯,轻轻挑飞后挽了个剑花,再次反手接住。
酒杯顺着倾泻的剑刃滑到剑口,他曲臂抬肘,独立于高台之上,身姿如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圆润小巧的喉结轻轻滑动——
琴声戛然而止。
贺拂耽疑惑地朝琴师看了眼,以为他是弹累了,便展臂屈膝朝他行了个谢幕礼。
这也是那两个女孩子教他的动作,是所有巫舞的结束姿势。
因为和剑舞的内容割裂开,不需要思考配合编排,大概也是他能做得最还原、最柔美的一个姿势。
起身后便准备去到独孤明河身边,提步时眼角余光看见白石泉中有银光闪烁,仿佛是鱼儿跳跃。
定睛看去时,却发现泉水平静无波,却在石碑旁立着一个不知何时来到的白衣人。
贺拂耽那一瞬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看清那人容貌时才松了口气。
不是师尊。
但,似乎也不是人。
他将清规收回灵台,想了想,向那人行了一个恭敬的作揖礼。
“白石郎君。”
来人向前迈了一步,顿时来到贺拂耽面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小友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语气有些好奇,但毫无恶意。
其实从一开始这位不速之客就一直在微笑,虽然口中称呼“小友”,实际上容貌年轻俊朗,神态舒畅,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很好脾气的同龄人。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贺拂耽亦朝他友好地微笑,“水至清则无鱼,您一出现却有了。我在来时路上听见江边百姓有人唱这曲歌谣,那时以为只是传说,现在才知道句句属实。”
来人点头,默认了自己的身份,还主动表明来意。
“但凡白石江水流过的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我早听闻女稷山上的血案,虽然封地并不在此处,但也忧心如焚。”
贺拂耽眼前一亮:“所以神君是来帮助我们的吗?”
白石郎谦虚推辞:“不必叫我神君,我不过一方江神而已,岂能担得起这般大名?”
“那……”
“叫我白石郎便好。”
“郎君来得正好,我们正等着天亮后去江边寻擅长乐律的人家讨教一二。郎君可有什么推荐?”
白石郎正要回答,一声痛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啧,嘶。”
贺拂耽循声看去,看见身后桌案边的独孤明河眉头轻皱,指尖上沾着斑斑血迹。
罪过罪过,说好要誓死守护男主的,居然光顾着聊天把他给忘了。
贺拂耽赶紧走过去。
只见七弦琴上也洒着几滴鲜血,琴弦绷断了一根,大概就是在断裂的那一刻割伤明河的。
他掏出伤药给明河敷上,时不时问一句疼不疼。
只是割伤手指其实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但男主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都疼到喊出声了,也许这瑶琴是什么奇特法器,能让人受内伤也说不定。
白石郎静静看了会儿,忽然抬袖,指尖分明并未碰上那几根染血的琴弦,就流泻出一段优美的旋律。
贺拂耽如听仙乐耳暂明。
“毛遂自荐,小友意下如何?”
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话。
贺拂耽喜出望外,放开明河,转身道:“可会太过劳烦郎君?”
“小友舞姿清绝,若多加练习,定能引出神女。但这乐声……”
两人齐齐朝独孤明河看去。
被注视的人脸一黑,却还在咬牙切齿地故作大度:“乐声如何?还请明言。我向来闻过则喜。”
白石郎轻笑,没有立即开口,似乎在想一句合适的形容,半晌才道:
“我想……此琴乃悲愤自尽。”
“……”
贺拂耽看见男主吃瘪,有点不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对白石郎道:
“郎君心善,愿出手相帮,我等感激不尽。在下贺拂耽,玄度宗弟子,师从望舒宫衡清君。今日已晚,恐师尊相召,便向郎君辞行。明日此地,此时此刻,拂耽静候白石郎君。”
“衡清君?此人威严我亦有所耳闻。看来今日虽然与小友一见如故,也不能阻拦你一片归心似箭了。”
“郎君认识我师尊?”
“岂能不识?道君当年下幽冥斩返魂树,人尽皆知。”
白衣身影渐渐淡去,泉中又有鱼儿开始跳跃。
“拂耽小友,明日再会。”
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贺拂耽犹自不能回过神来。
“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做路人甲能混到师尊这个地步,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身后突然传来剧烈的丝弦崩裂声。贺拂耽一惊,猛然回头,看见独孤明河正攥着剩下的六根琴弦,硬生生将它们全部一把扯断。
“明河?你这是——”
询问的话未全部出口,就被面前人抬眸的那一眼震慑住。
倒不是说那个眼神有多么凶狠,而是复杂。
深沉得像积攒了无数狂风暴雨,下一刻就要劈头盖脸袭来;
又脆弱得像春日的冰层,薄到近乎透明,似乎只要有一只鱼儿轻轻啄吻,就会在顷刻间破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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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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