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清君语气平静,颀长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却无端生出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满宗弟子没有不怕衡清君的,贺拂耽也不例外。他虽说敢仗着亲传弟子的身份稍微放肆些,但毕竟不敢真和衡清君对着干。
他立刻跪下:“弟子言语无状,师尊息怒。”
“让他走。”
“师尊为何一定要赶走明河?他身上魔气全无,便是待在宗门中也无法造成威胁。若师尊嫌他在望舒宫吃白饭,弟子可以带他去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小住。“
“你想和他一起离开?”
“……”
贺拂耽敏锐察觉到师尊语气不对,赶紧补救,“也不全是明河的原因。前日冠礼上空清师伯依依不舍,说很是想念弟子。”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只是住上两日,和师伯说说近况,弟子便回来。”
“修炼一道,不进则退。”
“在九阳宫也可——”
“赵空清什么也教不了你。”
贺拂耽:“……”
好歹人家是和你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呢,背后这么说真的好吗?
贺拂耽苦笑:“师尊,我修炼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再怎么练,一年后也不过是一具强壮的遗体。
“我必能找到补全血脉的方法。”
衡清君微微偏头,“你不信我?”
贺拂耽不欲与他争。
“好吧,就算师尊真能替我逆天改命。可我资质不过尔尔,纵使废寝忘食,也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尽早和长辈享受天伦之乐。”
衡清君笃定道:“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贺拂耽第一次觉得他的师尊竟然这般天真可爱。
他失笑:“师尊,现在可不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了。师尊如今已是渡劫期,这样的话应当少说,若是不慎立下心魔誓,可怎么办?我若身死,师尊未必还能追到黄泉碧落将我拽出来吗?”
“你不会死。”
“即使不提早夭之相,修行一途总会有意外,若真有这日呢?”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师尊!”
贺拂耽心跳如擂鼓。
见衡清君不再说下去,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仍觉得眩晕,脚下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
方才天地间若有若无的回应,即使是他一个金丹期都能感觉到。
师尊他竟然真的敢发心魔誓!
他正想翻翻剧本,看剧情里衡清君的人设是否也这样偏执,突然想起剧本里描述他的文字就三行。
对师尊飞升后留下的洞府描述得都还更多些。
也对,师尊跟他一样,也是路人甲,哪来的人设?
贺拂耽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衡清君再次开口。
他声音中透出一丝细微的疲倦:“阿拂,你从前不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发慌。
衡清君鲜少唤他名字,总是有话直说。望舒宫就他们两人,但凡开口,每一句都是对着彼此说的。
师尊只有在很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唤他。
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他被冻得偷跑出宫,劳累师尊找了他一整晚的时候。
“不必怕,我知道并非你的错。定是那个魔修对你使了什么诡计,待我杀了他……”
“不!师尊,不是这样——”
“嘭!”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开,露出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全无魔气的某人不知是怎么解开了窗户上的禁制,支肘闲散地倚在窗台上。
“拂耽何必为我与衡清君争吵呢?你师尊事务繁忙,等他忙起来,哪还管得了我们谈情说爱?这不,又来活了。”
他稍稍往旁边一让,窗台出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
是天机宗的长老怀会子。
怀会子一拱手,差点老泪纵横:“求衡清君相救!我等组织宗门小辈前往女稷山中秘境探索,如今不过两日,已连折四十余人!”
两天四十余人!
虽说秘境探险向来是危机与利益并存的一件事,可这个折损率未免太惊人了!
禁制解开,怀会子立刻进门,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哭诉。
“我宗中弟子测算出女稷山中即将有秘境现世,前去查探时,发现山中妖兽肆虐,秘境入口处更是有一上古凶兽坐镇。我等无法,只好请来道君出手相助。”
“待道君将那凶兽斩于剑下,所有妖邪也都清扫一空,我等以为万事平安,便带领八宗十六门小辈前去试炼。没想到……没想到那里面不知有什么妖物作祟,短短两日,众弟子命牌就已经断了四十块。那命牌与魂魄关联,命牌碎裂,恐怕他们也生机全无!”
“进入秘境的小辈无一不是宗门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若都折损,乃正道浩劫!求道君相救!”
殿中众人都神色凝重,只有独孤明河一派轻松,像是刚听了一段精彩的说书。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衡清君?您可是亲口说了,女稷山中邪魔都已斩尽,却还有妖物在您眼皮子底下连取四十余人性命……骆衡清哪骆衡清,你以后威信何在?那四十个人,可会在梦中向你索命?”
“明河!”
贺拂耽额上冷汗都出来了,上前一步将师尊挡在身后。
他想要责怪对方怎么对师尊如此不敬,可见到对方微微侧身后露出背后大团大团的血迹,以及那双红瞳幽怨受伤的眼神,一时间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
“……没礼貌。”他勉强道,“要叫衡清君啊。”
肩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
贺拂耽被那力道带着退了一步,师尊高大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他的视线。
一如既往坚实的背影,他微微心定,因男主的话升起的对师尊的担忧烟消云散。
衡清君开口:“此事我亲自去查。”
视线落在贺拂耽身上,蹙眉似乎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又道,“阿拂与我一同前去。”
贺拂耽一愣,然后眼前一亮。
“师尊准我出门了?”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贺拂耽连连点头,素来克制的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点点雀跃。
衡清君视线一转,落到某魔修身上。
“至于你的朋友,就留下来养伤吧。爱养多久养多久。”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贺拂耽从师尊背后探出头:
“明河,快谢谢师尊呀。”
还等着骆衡清走了就可以拐走他小弟子的某人:“……”
独孤明河咬牙切齿憋出一个冷笑:“那还真是多谢衡清君好意了。”
*
贺拂耽整理着出门要带的行李。
不过大多是由他过目,真正动手的是毕渊冰。
毕渊冰是衡清君麾下一品傀儡,言谈行事都与生人无异。他有化神期的修为,性格又温顺细致,从斩妖除魔到端茶送水都是一把好手,贺拂耽那次大病就是他一直在床头照料。
现在要出远门,怕小弟子不适应,衡清君这次也特地拨了毕渊冰过来照看他生活起居。
毕渊冰忙忙碌碌,贺拂耽却在用镊子夹了小虫,想喂给那对燕子。
独孤明河在一旁看着他道:“你真不带我?”
贺拂耽头也不回:“不带。师尊好不容易松口,明河你就别再横生是非了,先养伤要紧。”
“就算骆……衡清君不在,玄度宗中也多的是人想害我性命。比如那个杨堂主,不就妄图用你手腕上的东西困住我吗?”
“杨师叔最听师尊话了。何况你身在望舒峰,没人敢在师尊地盘上放肆。明河,你就安心留下来养伤吧。”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
他看着那个冷漠如霜的背影,凉凉道:“省省吧,它们不会吃的。”
闻言,贺拂耽小心翼翼把小虫放下,终于转身,看着面前人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可是为什么呢?它们已经很饿了。”
“世人养鸟,小到画眉百灵,大到苍鹰仙鹤,无所不养。但你可曾见过有人豢养家燕?”
“似乎的确不曾。”
“你以为它们名为家燕,就当真是你家的了吗?它们所需的不过是人筑的一角屋檐而已。和那些家猫家犬不一样,它们太过胆小,绝不能被饲养,也绝不能被把玩。你这样困着它们,只会让它们无端送命。”
贺拂耽还真不知道这些。
他没有成为穿越局员工以前的记忆,进入位面之后,先是忙于照顾猫妖母亲,后来又忙于修炼,很多常识都不太了解。
他虚心请教道:“明河博闻强识,可有什么办法救它们吗?”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一对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救的?等它们饿死,你再请你的好师尊给你捉对鸽子来玩不就好了?”
听见这话,贺拂耽无比确定他和师尊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因为不知道那误会是什么,也无从开口解释,只好软下声音来请求。
“我喜欢它们,不忍心见它们死去。明河就告诉我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先用灵气吊着命,等它们自己想通吧。”
“若是放了它们,现在寒冬腊月,它们可能在外面存活?”
“不是喜欢它们吗?你舍得放走?”
“喜欢也不代表一定要拥有呀。”
这话回得这样理所当然,独孤明河一怔。
或许贺拂耽真的不知道,他与他的师尊是不一样的。但……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骆衡清送的衣服已经被他穿在身上,无论行动安坐都被护得很好,可见主人爱惜。稍显冷峻的紫灰色广袖长袍罩在雪白的皮肤身上,不知为何就变得浅淡温柔起来。
“你可知道这布匹为何叫做‘燕尾青’?”
“嗯?”
“因为只取女稷山中灵燕腹尖尾根的那一点灰紫色羽毛,故而得此名。那里山民将此布奉为摇钱树……”所以大肆捕杀山中灵燕,只为取那一点尾羽。一匹燕尾青,恐怕就要千百只灵燕的性命做代价。
而燕子不能豢养,骆衡清带回的这对幼燕,恐怕就是山中仅剩的两只。
这分明是鲜血染就的布匹,却被他这样干净地穿在身上,干净到近乎残忍的无知。
凭什么?
心中恶念腾腾燃烧,独孤明河几乎想就这样将这个血淋淋的真相和盘托出,将面前人那天真纯白的世界彻底打碎。
“明河?”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然回神。
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出的却只是颓然的一句:
“……没什么。”
对话到此结束,贺拂耽转身去帮忙收拾行李,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只正要搬家的仓鼠。
独孤明河看着他的背影,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似乎只要骆衡清在,他就总是被冷落。
他并不愿意去想,但某个想法不可自控地出现在脑海中。
贺拂耽……真的喜欢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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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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