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上一次见他，他还是个拿手抓饭吃、能吃得满嘴流油的小不点，头发总是乌糟糟的一团枯草。无论走到哪里，他手中都要拿点吃的，胸口经常塞着一个馒头。
杨善索性就叫他小馒头。魔卫们则叫他圣子，这是因为——他是被前任魔尊所遗弃的血脉，养蛊的淘汰品。
“圣子”一开始并不是什么尊位之称，而是前任魔尊为养魔蛊套上的冠冕之词。
杨善成了新任魔尊后，某日在一条污沟里捡回一个乞儿，他只用一个馒头，就把这乞儿带走了。回了魔宫，乞儿洗干净脸，魔卫们才认出这孩子是前任魔尊的血脉。
第二日魔宫议事，便有人谏言，此子不杀必有后患。杨善笑了，说，那我的后患可多了去。
这话倒是真的。
杨善刚坐上魔尊之位那会儿，头疾严重，又没有凝神丹和安神香，整月里睡不了一个好觉，他又不喜欢魔界阴暗的闭关室，是以情绪反复无常。魔界五域九海，总是喜欢整点乱子出来。杨善便挨个问过去：服不服？还搞事不搞？因此凡是个领头的，表示不服气的，都挨过他的揍。
那日来魔宫中议事的人，多数都是五域九海的长老们，都是聪明人，全都闭口不言，生怕自己也成为后患之一。
杨善既然捡了这个乞儿，便得想法子给他个出路。否则在弱肉强食的魔界，即便是魔宫，他活下去也会很艰难。
于是杨善有了一个弟弟。魔尊的弟弟，总得给几分尊重吧。有杨善一日，他便是真正的魔界圣子。
往后，杨善时常把这名乞儿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魔宫议事也不避讳。后来他给乞儿取了个小馒头的小名。想着长大点了，再取一个大名。
谁知养着养着，十年就过去了。小馒头一点儿都不见长，东西都白吃了。
杨善一度以为小馒头永远是小馒头，永远长不高。是那个只会在身后习惯默默啃着馒头，孤僻冷漠，不发一言，只用眼神追寻着大人的小孩儿。
可是小孩儿也长大了。
风声猎猎，带起杨善的衣角，也吹动着紫衣青年的华美衣摆。
百余年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杨善一时感慨万千。
原来真的过了百余年，看到小馒头，他才知道时间真能让一个人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善还是杨善，小馒头却长成了大馒头。
得给他取个正经名字了，杨善想着，从怀里揪出大馒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来我不在，你过得挺好，好到给我惹事了。说罢，怎么打起来了？莫七，你也来说说，你不认识他们吗？”杨善指向对面灵光阁一群人。
灵光阁共有七人。一人受伤了，剩下六人严阵以待，手里掐着法诀，观察着场上变化。
“尊……”莫七想到尊主自报家门为散修，只得略过称呼：“是这样，我等奉少主之命行事。何况，也是他们先攻击我等。”
“胡说！”对面灵光阁站出一人，“是梨花妖攻击你们，不是我们。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还把我们兄弟打伤了。”
“等等。”杨善问，“那梨花妖呢？”
对面摇摇头道：“不知。”
大馒头也摇摇头：“我和莫七汇合，幻阵就破了，之后没察觉到梨花妖气息了。”
杨善大致清楚怎么回事了。
梨花妖打不过大馒头和魔卫们，也打不过法器堆成山坡高的灵光阁等人。一开始梨花妖在借助幻阵周旋，但没多久幻阵又被杨善打破了，他只能隐匿起来，或许想着能不能坐山观虎斗，收点渔利。
至于是谁先攻击的魔卫等人呢？那时双方都在幻阵里，真说不好。
不过过程已然不重要，现在如何处理才是要紧的。毕竟人家受伤了，见面先动手的又是魔卫……这些是实实在在、无可否认的。
杨善拿出一瓶丹药，一道法力驱使，丹瓶飞向灵光阁等人，他拱手道：“杨某本是做客的，没想到却因梨花妖生了误会，实在过意不去。我这里有一瓶碧春丹，服下可解伤势。”
一位长须中年人站了出来，拱手施了个礼，道：“杨前辈是公子的贵客，也是我们灵光阁的贵客，既然是一场误会，前辈不必放心上。碧春丹我等收下了，眼下急着寻我家公子，先行一步。”说罢领着一众人，骑马儿离去。
那受伤的护卫收了碧春丹，走远了，苦着脸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怎么一个都打不过，要不是仗着还有些法器，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长须中年人叹口气：“东渊哪有什么人住，这批人修为深厚，深藏不露，若是灵界的势力，没道理我们一个都不认得，恐怕……不是什么灵界散修，要不是妖界的，就是魔界的……”
有护卫道：“妖王讨厌人族，妖怪对我们灵界修士也不友善，倒是百余年来，魔界和灵界的关系还算融洽，会不会是……”
有人猜道：“我听说魔界有一位魔将，叫胥鹤，性子十分谦和有礼，还有一个亲弟弟，多半就是此人了。”
“不对吧，这胥鹤经常往来两界，听说在找什么人。我也是见过他的，他常穿一身青衣，头发也不是白的，跟那杨善完全搭不上。”
“你笨啊，谁出门不伪装一下，更何况他们还是魔，又不是谁都像我们灵光阁这般中立，以品行而论。”
长须中年人：“行了，总归没跟我们翻脸，否则焉有命在？还得一瓶碧春丹，这碧春丹可是许久没看到了，自从百年前紫阳真人失踪，号称‘断肢重生’的碧春丹连拍卖行都没货。那个……三儿把丹药留下，回去给公子汇报吧。”
-
山谷下方的雪地，魔卫们一齐躬身行礼后，慢慢都围拢过来，脸上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激动。
“尊主，您头发怎么全白了。”
“是啊，这百余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肯定是楚云陵那厮干的，否则谁是尊主的对手！”
“我就说楚云陵是个伪君子，没安好心……”
听他们一个个因关心乱扣帽子，杨善乐道：“行了，我没事儿。你们怎么都跑出来了？魔宫不要啦……”杨善刚说到这里，就看见大馒头一脸委屈被忽略的表情，杨善安慰地揉了揉他头发，哄道：“刚才不是有外人嘛，没有凶你的意思，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大馒头捂着脑袋，开心下藏着些别扭，撇嘴道：“我都长大了，你不要再摸我的头了。”
杨善哂笑道：“是啊，我们小馒头都长大了，现在有大名了吗？”
“你都不在……”他有些委屈，重复道：“你都不在……谁给我取名字，除了胥鹤，其他人才不管我。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现在最讨厌吃馒头了，每次看到馒头，就想起你丢下我去找姓楚的。好多魔头都说你死了，他们都想造反，还说我坏话……”
他拉着杨善衣袖，缩着肩膀依依靠在杨善臂边，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样儿，仿佛总算找到了给他撑腰的大靠山，一边告状一边诉苦。
旁边的魔卫们面面相觑，一脸‘这是谁？他平时这样吗’的神情。
杨善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他想了想，也不能继续叫小馒头了，遂道：“给你取个名字吧。你跟我姓，也姓杨，就叫……雪良？你看我们重逢在大雪天，我名字里是一个善字，你是我弟弟，跟一个良字正好。”
“杨雪良……”大馒头重复念了一遍，皱着眉思考一番，忽然想到什么，道：“不行，不能有雪，雪同‘血’字，对兄长不好。”
杨善叹于他的心细，凝目思索起来，望见满地白雪很是晶莹洁白，道：“那……白雪的白，杨白良，如何？”
大馒头却是看到杨善如霜白般的头发，点头应道：“这个好，白良，杨白良，我也有名字了！”
他脸上浮现一抹纯真的笑意，魔卫们表情如同撞恶鬼一般，背心一阵发寒。
圣子只在尊主面前是这样。他们百余年间就没见他笑过几回，即便笑了，也是笑意浮在面皮上，眼中充斥着阴戾森冷。他对反叛魔头下手时，那是与此刻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其手段狠戾颇有生父之风。
倒真应了那句：此子不杀必有后患。只不过，是应在了当初说此话之人身上。
圣子可是记仇得很。
杨白良把除了胥鹤外的三位魔将都告了一状，五域九海的其他魔头更不用提。看杨白良咬牙切齿的样子，就知道五域九海没少给他使绊子。
他说着忽然止住，黑黝黝的眸子闪过一抹深红，指着杨善腰间的青玉，歪了歪头，问道：“这是什么？兄长什么时候习惯佩玉了？”
杨善道：“这个啊，这是……一个朋友送的。”
谭病，也算朋友吧。虽然刚认识没多久。
杨善自从做了魔头后，就没几个朋友来着……他决定把刚认识的谭病纳入朋友范畴。
“走，正好给你介绍，他就在前边，这个人身体可不大好……”杨善说着，又想到梨花妖哥哥一事，转头问道：“莫七，我在山洞未醒时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莫七有些疑惑，回想一番，道：“此行来了东渊后，我等分了几拨人搜寻，我最先找到尊主，便传信给剩下的人。大约过了半天时间，洞中的禁制忽然失效，随后有三四只秃鹫往洞中扑来，都是生了灵智的妖物。我察觉有异，幸好我们的人来得快，第二日就有两只化形大妖也冲着洞中来了，属下怀疑是尊主收走的那一大块灵玉招来的……再之后尊主醒了，圣子听闻消息也匆匆赶来……”
杨善问道：“化形大妖？本体是什么？”
“都是飞禽，似乎一个是秃鹫，另一个浑身青色，没怎么见过，打斗中都掉进山崖下方了。尊主可是察觉不妥？”莫七问道。
杨善心下有了猜测，摆了摆手，笑道：“没事，随口一问，先一块儿走吧。待会儿大家友善点，别吓着人了。”
“是。”魔卫们纷纷笑着。你瞅我、我瞅你，互相看看头顶的角有没有露出来，眼睛是不是黑色的。
检查好了，跟在杨善和杨白良后边，一同来到了谭病马车的停驻处。
莫七又见到那个长须中年人，他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对方肩膀，问道：“小辈，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看你还挺不错的。”
那长须中年人不禁苦笑，“前辈，在下伍荆。”
“哦，五斤啊，你这名字还挺好记的。我叫莫七，我们就算认识了吧？”
伍荆点了点头，“是，前辈好。”他怎么敢不认识，这手可是搭在他肩膀上。
“行，那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兄弟啊……”
刹那间一大波魔卫纷纷靠过来，被包围的伍荆战战兢兢，干巴巴地开口道：“……各、各位前辈好。”
公子救我！好多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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