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感受到谢承阑的语塞,由心一笑,稍稍正经了些。
他道:“准确地说,我身上,就没有燕家人的血。先前在吉州你问我,莫夫人那孩子怎么没的,我告诉你被淹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正被淹死的,是当时的六殿下燕衡,而那孩子,还活得好好的。你猜到了,”燕衡道,“我就是莫夫人的孩子,莫夫人和崔老四的种。”
谢承阑不说话,任由他继续讲。
“燕衡身为皇子,为我母妃所诞,他若死了,必定会使得本家动荡。”燕衡道,“崔生业想保崔氏一族的平稳,便想出了让我假冒燕衡这种蠢主意。很巧的是,我和燕衡眉眼很像。”
“其实也不止我,他找了好多和燕衡年龄相当、样貌相仿的人试手。燕衡幼时为燕衢所伤,脖子这儿落下这条深得可怖的疤。崔生业为了复刻一个和燕衡一模一样的人,这个疤自然也要还原。所以崔生业叫人给那些试炼品抹脖子,要达到深浅和长度都契合的状态。因为下手力度没掌握好,他们都死了。就我命大,还活着。”
而那批试炼品里,燕衡年纪最小,和崔家的关系也最深。
他说得云淡风轻,如同闲话家常,仿若那些伤痛都不是他受的。
谢承阑心情沉重下来,心尖跟着疼,虽是一言不发,手上却将人抱得愈紧,恨不得将他同自己揉成一体,好像那样就能愈合燕衡所受过的伤。
他算是明白燕衡曾经说的“一半一半”了。
那疤原本是燕衡在王都为燕衢所伤,如果他兄弟俩没隔阂,哪怕身为一个替身、一个棋子,身在吉州的崔云瑄,怎么着也不会惹来这个致命的伤。
燕衡拉着他的手往上,掰开他食指点了点自己鼻梁痣,道:“这颗痣,还有后背的好几颗,都是那时弄的。”
他们用烧红的铁签子戳开一个小窟窿,灌墨,待伤口结了疤,又撕开,再灌墨,为了保持痣点大小和颜色深浅的一致,如此反复。
而身为崔云瑄的他,身上原来的痣点,他们就硬生生给他剜掉了。
“那时燕衡七岁,我四岁。光是年龄就差那么多,怕被人出端倪,他们就使劲儿喂我吃东西,给我灌各种药,盼着我长高点长大点。”燕衡道,“我若不听他们的,他们便对我非打即骂,为了把我调教成一个合格的皇子。”
“所有人都知道,燕衡在吉州遭遇刺客,身受重伤落了水,若全须全尾地回去,反而惹人生疑。”燕衡说得十分轻松,“所以,就算我身上有什么疤,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便又埋下脑袋去。
“差不多就这样。”
谢承阑久久不言,抱紧他,恨不得自己能替他担下那些痛楚。
燕衡无所谓道:“倒也无事,你看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
谢承阑脚尖勾住他脚镯转了转,道:“所以,这个是你的属相,那个蛇缠足的故事是你编的。”
“说来……红月楼那说书先生还在不?”燕衡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改天和他说道说道,本王也想上去讲两场。”
谢承阑不听他扯,问道:“你阿娘呢?”
燕衡没有立刻应声,回想似的愣了好半晌才开口:“那时,我阿娘在外云游行医。我这个赝品当了一年多,我阿娘回来了才知道。但一切都已无力回天,她也没办法。她想带我走,但她抵不过那吃人的氏族,我又在他们手里,我阿娘只有妥协。”
“我来到王都后,她便杀了崔老四,对外说是被雷劈死的。她本来还想杀崔生业,但被崔三娘他们拦住了。”燕衡道,“其实我怀疑崔生业那所谓的寿终正寝,跟我阿娘也有关系,但都无从求证了。这些事,我也是好久以后才知道的。”
说完莫夫人,燕衡便自顾自说起崔婧来了。
“至于我母妃,其实她不怎么清楚。那件事从头到尾都由崔向舟全权代劳,她也被关在房间里,整三年,燕衡没了,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去告诉她那些糟心事。”燕衡道,“甚至我们母子俩见的第一面,是我启程来王都那天。”
其实燕衡幼时也恨过她,虽然后来知道了她对自己的遭受并不知情,但燕衡对她的好感并没有增加。
“她每年都会亲手做两套衣服,一夏一冬,按着我尺寸来的,但不是给我的。”燕衡道,“所以我想,她也是不喜欢我的。以至于我阿娘被害,我还怀疑过她。再后来经受了那些,回过头才发现,其实她待我不薄。”
衣服什么的,燕衡反而觉得,是他自己过于矫情了,崔婧本就没有义务为他做。
谢承阑哄孩子似的轻拍他项背,沉思道:“明日咱们便去裁几身衣服,可好?”
燕衡笑出声来:“你真会安慰人。”
“……”
谢承阑也想正经安慰几句,但千言万语都抵不过燕衡身上的任何一条伤口,说再多与燕衡所受的一切,也只是无关痛痒。
不如就这样缠绵相拥、肌/肤相亲,沉溺在被温暖被窝包裹着的彼此的情意之中,比起言语劝慰,或许更能弥补曾经的伤痛。
“我都说这么多了,你呢?”燕衡道,“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我?”谢承阑想了想,好像真没有,“我家里的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传言和事实也**不离十,没什么需要我补充的。”
燕衡哼哼道:“甚是无趣。”
“那你想听什么?”
“为什么去庭州?”
谢承阑道:“家里和我师傅有些交情,那时我做过些混账事,我父亲便送我去磨砺。后来也不想回来,我便心安理得在庭州当了武将。”
“混账事?比如?”
谢承阑道:“不做功课、违背老师的话,时常逃课不去鸿恩院,在外面斗鸟抓鱼。”
“没了?”
“没了。”
燕衡愣住,难以置信道:“这就混账了?我以为该和我一样变态,再不济也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我要是如同你那般,那我应该早被打死了。”谢承阑道,“就算我父亲不动手,我外祖父也不会任我坏了门风。”
“这倒也是。”燕衡心想,他那样的混账,换成任何一个有家风的世家子弟,早被打改性了,也就是他父皇脾性好,忍着没怎么动过手。
他想到又问:“那你在庭州的生活呢?”
“无非是骑马射箭、舞刀操练。”谢承阑道,“起初挺不习惯的,气候、环境、食物,任何一个都难以忍受,但想想家里那些糟心事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立之也来了,我才放开了些。”
燕衡道:“也好,至少远离了精神折磨嘛。”
谢承阑蹭了蹭他鼻尖:“明天给你做红烧大鹅,庆祝如今熬过磨难的日子。”
“那有点太敷衍了吧?”燕衡笑笑,“平日里不庆祝我也吃得上。”
“那你还想要什么?”
“会做鱼吗?”
“会一点,你想要哪种?”
燕衡:“红烧鲈鱼。”
谢承阑:“那我试试。”
燕衡想了想:“还要马蹄糕。”
谢承阑佯装为难:“这个可能不大行,我没做过糕点。”
“四爷怎么能说不行呢?你都不行,那谁还行?”燕衡低笑说着,然后一只手捧着他脸,仰头吻上去。
谢承阑扣住他后颈吻回去,尽力回应着,心里想道,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胡言乱扯,哄得人心恸乱颤。
没一会儿,燕衡那手就没了章法。
谢承阑浑身滚烫,攥着他,不让他乱动,分开时喘了口气,道:“身子好了再说。”
“我又没说我今晚要。”燕衡笑笑,不听他使唤,手碰了碰他那挺/物什,“总不能委屈它站一晚吧?硌得慌。”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前不久王都里才来了场天翻地覆的变化,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不敢懈怠,生怕叛军余孽重现。
这佳节的气氛,自然也就跟着紧张了几分。赏灯的百姓虽不如往年人多,但彩灯连绵的长街上,也比寻常日子热闹不少。
上江河边,男女老少凑在一起放花灯,欢笑声伴随爆竹声阵阵入耳。
燕衡站在花丹舫一楼的甲板上观望,河上花灯似繁星,彩光璀璨。抬头仰望,天上烟花不断,火树银花,绚烂迷人。
盛景入眼。
天气虽寒,目睹这一景象却也不亏,他这样想。
谢承阑拿着两个花灯过来,把手炉塞到他手里,顺手给他理了理氅衣系绳。
“谢兄怎么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路上被哪个顽孩的鞭炮缠住了脚?”燕衡抬手,细致捡掉他头上的火红渣滓。
谢承阑提着花灯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样式抢手,好多铺子都卖空了,我找了好久才买到。”
燕衡定睛一看,是两个兔子样的。他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觉得这做工也一般,便道:“换个别的也行,非要这样的干嘛?”
“你不是喜欢兔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兔子?”
谢承阑认真道:“在庭州时,你对我那兔子爱不释手,难道不喜欢吗?”
“啊……”燕衡回忆了一下,有点恍然,“那个啊,我是瞧你那兔子肥美壮实,想着喂我的鹰正好。”
“……”谢承阑沉默两秒,将他手里的灯一把夺过,有点赌气的意思,“那别放了。”
燕衡赶忙抢回来,笑道:“放放放,我们家四爷跑遍了王都才买到的,怎么能不放呢?”
谢承阑隐约要笑,却是不显露,埋头给两盏灯点上了火。
燕衡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捏着他下巴一动,迫使他看着自己,好笑道:“谢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我不小气。”谢承阑抓住他手腕,亲了一下他手心,“我只是喜欢你哄我的样子。”
燕衡巴掌直接捂谢承阑嘴上,神色极不自然地左右看了看,生怕有人看过来。他牙齿缝挤出话道:“上次何砚面前乱说话的账我还没和你算。”
“我说的都是实话。抛开这一点不说,”谢承阑一脸正经,“你以前撩拨我说的话比这个更过分。”
燕衡:“……”
有吗?燕衡想了想,好像有吧……风水轮流转啊。
两人放过灯后准备打道回府,起身时,燕衡看见什么一愣,眯眼瞧了好半天,确认没看错后才指着那远处,碰了碰谢承阑胳膊,道:“你看。”
谢承阑随他所指方向看去,正是邓钰宸和白鹤两人。二人抬眼间瞧见他们,便也挥手打招呼。
只是招呼完后,两人就被人群挤开,消失在画舫的视线内。
燕衡好奇道:“他二人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谢承阑牵起他手往里走,“先前两人碰过面,有什么话应该已经说开了。”
燕衡自然地扣着他手,神思着点了点头。突然,他道:“咱们走吧。离开王都,去吉州,去巫州,去哪儿都行。”
谢承阑握紧了他,道:“好。”
“后天就走。”
“好。”
而此刻的巫州,自然也是一片喧闹,大多人家沉浸在元宵的喜乐里。
有个地方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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