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三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端正,只是轮廓粗矿,显得人些许憨笨。
燕衡见了他先是一愣,眨了眨眼,没认出来。
崔云璋比他先反应过来,上下打量后开口道:“你离都的这些日子莫不是跑大漠里去了?怎么糙成这样了?”
这人就是山虎。
山虎喘了口粗气,抹了把脸开始挤湿衣裳,声音粗粝道:“奔忙了半个多月,风吹雨打的,不糙就怪了。”
燕衡让崔云璋给人拿了帕子,一边问:“这么急急忙忙做什么?”
山虎大概是不客气惯了,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水,动作不停道:“前阵子我不是把手头事都交给白鹤,回了趟江淮嘛。”
“本来还想再陪我母亲老子过完年再回来的,结果月余前打听到一件事。”山虎道,“江淮西南边的眼线来报,有一支军队自安南而上,途径充、锦二州,貌似往王都的方向来了。”
燕衡重复一声确认:“安南?”
“对。我二次接到消息的时候,那批人已经到黔州了。”山虎手臂撑桌,一脸神秘,“王爷你猜猜是谁?”
燕衡没什么耐心,道:“少和你王爷卖关子,直接说。”
“高柳和贺王。”
燕衡面上无情绪,心里边却闪过惊异,不解道:“他二人不在安南好好待着,回王都来做什么?”
山虎摇头:“不知道。我脚程也快不了他们多少,算算日子,上元节前便可抵王都。”
燕衡思索半晌,道:“王都里没他俩的音信儿,消息捂得可真紧。”
崔云璋奇道:“无诏返都?那不是造反吗?”
“怎么可能无诏。”燕衡心如明镜,“不过是皇上不想告知众人罢了。”
他想了想,对着山虎道:“等他们回来你就去盯着,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是。”
山虎起身就要走,燕衡想到什么又把他叫住,道:“再派些人看着东宫和盛王府,别盯太紧,看看有没有异样就够了。”
等山虎走后,崔云璋才开口问:“王爷是怕其他家有动作了?”
“解霁昭的死不是已经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了吗?”燕衡道,“你以为他的死是针对谁?”
崔云璋赧然挠头,道:“我以为真是那些个逆党余孽做的……”
燕衡无言片刻,道:“燕徊早跑没音儿了,王都里还哪儿来他的人?”
这燕徊便是燕徖曾经的得力大将,传言是一个从燕家旁支提拔上来的人。
说到这人,崔云璋想到什么,厌恶地撇了撇嘴,晦气道:“那个祸害,早知道——”
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燕衡轻轻拍两下桌,一脸漠然地开口打断:“哪儿有那么多早知道?过去的就别提了。”
他压着眼睛看不清神情,仿佛不大高兴。崔云璋当即闭嘴,择了别的话来。
“那是解家?”
“解家只是开刃血而已。”燕衡从前两句话抽身,步步引话,“昨晚是谁设的宴?要是没我闹那么一出,谁最有嫌疑?”
“太子殿下?” 崔云璋满脸不可置信,“可他和解霁昭是表兄弟的关系,解家本就是他的势力,他有什么理由去动解二?”
“是啊,那么明显,肯定不会是燕晁的手笔。自然而然,他们自然会猜到和燕晁向来对立的盛王头上去。”燕衡说道。
“啊?”崔云璋一脸迷茫,没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盛王燕晟身上了。
“昨晚世家公子大多去了,就燕晟没给面子,他还是燕晁的手足兄弟。”燕衡看了看他惘然的表情,无声叹气,“如果燕晟想要什么,他必定先从燕晁的身边下手,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崔云璋想了半天,才回味过来,讷讷分析道:“所以,解霁昭的死,只是想引起众人对盛王猜忌?”
“大差不差,总之是要把祸水引到燕家内部。”燕衡道,“人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不是我就是你。大多人看个乐子就过了,谁会把心思放到更深一层去。”
崔云璋还在不可思议中,木着眼睛一动不动。
燕衡没多大反应,说道:“是谁做的不重要,只要别往我和崔家身上泼脏水,我便谢了天谢了地。”
崔云璋明白他的意思。
燕衡如今的处境无比被动,若是哪件要了命的事真扣到他头上,哪怕燕衢有意保他,只要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他也能人头落地。
届时崔家势力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明着反,要么暗着反,总之是不好归置。除开身为渔翁的挑事人,这是谁也不希望看见的局面,尤其是燕衢。
当然,如果崔家愿意舍弃燕衡,其他姓“燕”的还是很乐意接洽的。燕衡明白这一点,但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转瞬间,两人话题已经回到方才山虎说那些了。
“还有半月便可达王都,这么推算,召高柳入都的消息少说也有月余。”燕衡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看似心不在焉,实则脑子都没停过思考。
“月余前?那不是刚解决燕徖邓翡造反一案?”崔云璋脑子都要冒烟了,“身处北庭的邓钰宸快马加鞭赶回来我能理解,可这事儿和他们高家有什么关系?”
燕衡斜他一眼,言语里颇有些教训的意思:“高柳在安南待了多久?”
“贺王十二岁跟着一道去的,如今也有……”崔云璋算了算,“八年了。”
当年燕衢登基后,大费周章才将朝内外换了这么一批他的人,这安分日子过了整整八年。
“当年几兄弟里,我的五皇兄可是最忠于他,可现在呢?”燕衡轻蔑一笑,觉得讽刺。
现在却是第一个有了异心并且付诸于行动的人。
燕衡拿起桌子上的烛剪把玩着,言语平静道:“再蠢笨也该长长记性,更何况他可比谁都精明。五皇兄给了他这么一个警醒,他当然夜寐难安了。”
崔云璋有些迷惘,皱着眉毛想了好久也想不通,还是开口问道:“可如果皇上已经开始忌惮高家势力了,为什么还想着把高平琛放到北庭去?”
“高平琛自幼待在王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燕衡道,“可高柳不一样,总得唤回来敲打敲打。”
高柳在外放了八年,野了八年,没人知道他现在有什么心思。
崔云璋挠挠头,又问:“那贺王回来做什么?”
燕衡被他问烦了,顺手就剪烂了他袖子,渐渐没了好气:“恩威并施,帝王家常用手段。”
“既然高柳都回来了,燕昌返都也不是什么怪事儿,就跟谢承阑一样,顺个便而已。”燕衡不知想到什么,稍顿半秒才继续道,“三皇兄和燕昌父子俩这么多年没见过,让两人叙个旧,轻易地就能对咱们的皇上感激涕零。”
燕衡剪掉最近的烛盏,闲得没事似的又起身剪了几盏,转而将目光投向被黑光吞噬掉的窗户上映出的更黑影子,宁静道:“等着吧,王都要热闹起来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时分,各式灯笼挂满街,大街小巷人挤人,可谓热闹非凡。
安南来的军队终于赶在天黑前进了王都城里,奈何人多,车马走不了,一行人只得下了马步行入城。
其中一个,眉宇凌厉,气质昂然,二十出头的模样,腰间佩了把铁剑,环玉贴身。
此人便是贺王,燕昌。
燕昌眺穿众人,一眼望见躲在某个花灯底下目光特意闪躲的老者,心如明镜道:“将军,今日宫中设宴,属下必定是要去的。若是就这般灰头土脸进了宫,只怕惊了圣颜,属下先回府休整一番。”
前面的高柳无意转动手上红玉扳指,嘴角噙笑,头也不回,言语客气:“到了王都,你是君我便是臣,殿下这么叫,可就是折煞微臣了。”
燕昌不打算和他讨论君臣关系,毕竟说到底,这天下真正的君有且只有一个。
他打过招呼后,带着随行护卫立马就走。绕到那个老者身边,他即刻换上了笑颜,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消失在人海。
而就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一双眼睛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燕衡瞧着几人渐远的背影,沉思无言。
崔云璋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道:“贺王殿下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他走的时候,跟我差不多高,比你高不了多少。”
说着他还连带比划。
“……”燕衡抽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抽一下他脑袋。
他本来就比燕昌大两岁,要说幼时比自己高就算了,长了八年,这会儿燕昌都快赶上谢承阑高了。
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崔云璋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轻咳一声当即换了个话题,打哈哈道:“我瞧这高柳贵气得很啊。”
“好歹是高家人,孝真太后的亲侄儿,骨子里生来的贵人命。”燕衡收回视线,关上窗户,“此人年岁几何?”
“三十有四。”
燕衡漫不经心问:“他妻儿何时能抵王都?”
崔云璋意外:“王爷怎知他有妻儿?”
倒不是意外他知道高柳有妻儿,毕竟高柳的年纪还没成家才是说不过去。崔云璋意外的是,他怎么会知道高柳的妻儿也回王都了。
山虎告诉崔云璋,高柳所领队的后面还有一队马车,脚程比前者慢了一两天。那队人里,正是高柳的家眷。
这些他都还没来得及给燕衡说。
燕衡不明一笑:“这不是皇上的常用手段吗?难不成你以为我的好皇兄,此次召他回来就为了吃个饭?没个别的意思怎么可能。”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云璋也能想明白,想来今天之后,高柳的孩子是出不了王都了。
他瞧了眼窗外渐沉却又被华灯照亮的天色,道:“王爷什么时候入宫?”
“走吧,”燕衡道,“这会儿估计都到齐了。”
马车缓缓进入宫门,停在广阔广场上。
随着带路人穿过甬道宫门,就能看见整齐划一的太监宫娥,手上都端着东西徐徐前进。
顺着一路看去,便可见名为“毓金”的高殿。
毓金殿内歌舞升平,管乐弦响,无不悦耳。
燕衡进去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先发制人,拱手作揖,歉声道:“臣弟来的路上瞧了几个猜灯谜的,那彩头华灯颇具亮色,模样花哨,迷了眼便来迟了些。”
“几口子人可都等你一个呢,六弟说这么两句就想把咱们打发了?那可不成。”
说话之人坐在殿中最右,也是靠近上方的位置。
此人正是方才所见的燕昌之父、燕衡的三皇兄——临安王燕徏。
燕徏兀自倒了杯酒,端起朝燕衡走去,毫不讲究道:“先罚三杯。”
“三弟,你可就别闹他了,”最上方的燕衢乐声开口,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他那身子骨,能装几两酒?”
燕徏做出让步,朝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一杯也成嘛!”
此时左手最上边的燕晁起身,道:“三皇叔,不如让六皇叔抚琴一曲,聊表歉意。酒就别喝了吧。”
燕衡面上微微笑,心里骂人祖宗,手上二话不说接过酒就闷。
“……”瞧他如此反应,燕晁难免傻眼无措,惊异片刻。
燕徏拍手叫好,把人当小孩子哄道:“瞧瞧,谁说咱们六弟不能喝的?这么爽快,不知比多少都中男儿都要强。”
燕衢言语无奈道:“从小到大属你最闹人,你看看才一杯,他脸红成什么样了。”
说完他又开始数落燕衡:“你明知道他爱说些玩笑话,这么认真勉强作甚。”
燕衢说得由心,苛责和忧虑都写在脸上。
这一幅画面,倒真有几分阖家团圆的模样。
“不勉强,”燕衡喝完擦嘴,落了座才朝燕晁真挚解释,“殿下,臣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渴了。”
都是狗屁,让人抚琴就抚琴,这是把他当乐师呢。
况且这么些天,天寒发懒,他都没碰过琴,生疏了不少。
燕晁笑了笑掩饰尴尬,客气道:“皇叔自然是怎么乐意怎么来。”
燕衡看了一圈,视线落到对面的燕昌身上,仿佛才看见他,一脸讶异,问身旁的燕徏:“那是昌儿吧?怎么从安南回来了?何时到的王都?”
“刚落脚,”燕徏朝他偏了偏,小声道,“跟高柳一道回来的。”
“高柳怎么也回来了?”燕衡神情糊涂,装得像样。
燕徏觑一眼专心赏舞的燕衢,旁敲侧击道:“六弟,你还是莽着的好,有些事情就别打听了。”
燕衡点点头,非常识趣地止住话头,转而又问:“盛王怎么没来?”
燕徏摆手,一脸“别提了”,叹气道:“他啊,前几天染了风寒,此刻正将养在府里呢。”
话是这么说,但在座的几人都心知肚明。先几天解霁昭出事,他自然要避风头。
这场所谓“家宴”,燕衡也只是来应付应付,本想着来装个傻,吃几嘴就回了,不成想燕晁比他离开得还要早。
燕衡撑着脸,打量他渐远的身影,想到什么忽地一笑,扭头问燕徏:“太子殿下今日怎的走这么早。”
燕徏无所谓道:“刚不是跑来个小厮和他说了什么,估计真有什么事吧。”
燕衡不置可否,神思什么,没多久也借口溜了。
出了毓金殿,循着掌灯宫娥到了马车停放的广场上,崔云璋不知跑哪儿去了只见个车夫。
出了宫走半道了,崔云璋才回来。
方才喝了点酒,燕衡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眼也不抬地问:“做什么去了?”
崔云璋抿唇半晌,道:“山虎着人来报。”
燕衡半掀眼皮:“报了什么?”
“这个太子殿下,”崔云璋眼睛突突跳,难以启齿似的,剩下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有点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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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远楼见客赴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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