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宁从孔雀河中钓起个男人。
男人浑身是血,满脸污泥,乱糟糟的黑发缠着水草,惊了他的鱼。
红白间错的浮漂捆住男人胸膛,细白鱼线绕腹三匝,引着那金质弯钩,勾住一截皮带扣。
幸免于难的几尾大鱼摇摇尾巴,潇洒地消失在浑水里。
夜宁巴巴看着它们远去的背影,丢了鱼竿,一屁股坐到沙丘上。
眼下是七月,戈壁滩上酷暑难耐。
昨夜,降了多日的黑沙雨终于停歇,隆隆雷声卷着青白闪电带来一场急雨。红岩山下,断流了半月的孔雀河因此复水,泱泱东流的河水也带来了数尾难得一见的鱼。
三个多月前,波斯内乱,叛军杀入王庭,王兄周旋巧计、令夜宁男扮女装脱身,混入流民翻越葱岭,潜藏到这片戈壁里。
大漠黄沙中,夜宁猎过天上的鹰、空中的雁,地上的鬣狗、山中的土狼,还从未钓过水中的鱼。
他掰弯了金针,拆了衣服、抽出丝线糅成鱼线,待雨停后,便兴冲冲来到河边。
戈壁滩上天气瞬息万变,若无时雨,孔雀河这点水很快就会干涸。
他顶着烈日骄阳等了足足一早上,好容易浮漂一沉一浮,金钩拽着鱼线深深吃水,夜宁急忙收竿,将一柄榆木钓竿都拉弯,才将这条大鱼拽上岸——
大鱼通体漆黑、长约九尺,肌肉匀称、肉质紧实。
可惜……
是个人,不能吃。
而且,绕在男人腰腹上的鱼线已经绷断好几处,就算鱼钩拆下来还能用,短期内,夜宁也糅不出第二根钓线。
没鱼吃固然可惜,夜宁舔舔嘴唇,更令他发愁的,是眼前的男人:
男人眉弓疏峭、鼻高眼深,墨色湿睫黏在下睑,分明颌线如剑削,可惜面如金纸、气息全无,黑色软胄上破开一道长长的豁口,也不知死了多久。
孔雀河是红岩山附近唯一的水源,又是难得的活水。此河位于铁门关下游,沿岸小国林立,若逢战乱、疫病,水中出现浮尸,那便证明河水被污染,不能再喝。
一想到之后要冒险去寻找新的绿洲和干净水源,夜宁忍不住踹男人一脚,“……都怪你!”
这一脚可了不得,男人胸前哗哗水响,竟从破口中跳出两条膘肥体圆的大红鱼!
大红鱼长足五寸,夜宁眼睛一亮,立刻从沙地上跳起来。
这可纯纯意外之喜,他一边用草绳将两条鱼串串好,一边冲男人双手合十作揖,小声道谢:“可惜我在逃难,身边没有太多金币,不能给你买漂亮的棺材……”
他认真同人商量道:“不过,我会好好埋葬你的,就在这棵树下好不好?”
男人一动不动,回答他的,只有河滩上的风。
夜宁顿了顿,又补充道:“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我给你雕一条鱼吧?”他撩撩金发,嘴角一翘,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雕工超棒的我同你讲。”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男人拽到树下安葬时,那破开的衣襟中竟又倒出一尾蓝鲤。
蓝鲤身材修长、肥瘦得宜,尾巴是漂亮的团绒形,片片鱼鳞圆润饱满,在日光下闪着煜煜银辉。
大约是位于软胄的最下方,这条蓝鲤拥有最多的水分,从破洞中跃出后,还很精神地蹦跶两下,尾巴甩起泥点、挣扎着往河里跃去——
夜宁哪会让到手的肥鱼溜走,情急之下往前一扑,双手扼住鱼鳃的同时脚却被鱼线绊住,重心不稳,一下摔在男人身上。
重压之下,男人“呃”了一声,从嘴中呛出一大口水。吐出水后,他呛咳两声,眼睛睁了睁,最终还是无力地昏了过去。
夜宁捏着不断甩尾的大鱼,又惊又喜:原来还没死!
没死,孔雀河的水就还能喝。
看看手中三条大鱼,夜宁弯下眼睛,他虽没亲自钓到鱼,但——钓到这男人,也算不亏。
他重新戴好头上用来挡风沙的纱巾,弯腰将男人捞起来,拎着鱼,踏着戈壁滩上的长河落日,在一片金红光晕中,朝红岩山走去——
红岩山上,有许多风蚀形成的山洞。
他们逃难来时,侍卫大哥挑了如今这个保暖又通风的:
洞口一道藤编帘做门,两壁上挂着弯刀与弓箭,洞内正中是一张圆石做的石桌,石桌后,西侧山壁下放着石床、床尾堆着他们从波斯带来的几口木箱,东侧山壁垒着火塘、塘边堆着锅碗瓢盆。
夜宁将三条鱼丢到洞口,让男人也先靠坐在一旁——他在孔雀河中泡了太久,身上的软胄和里衣都湿透,夜宁得先给他擦身、以免弄湿床铺和被褥。
箱中还有几床薄被和绒毯,夜宁过去寻了条最大的,才堪堪将人放平、括在其中。
男人身上的软胄已破了大半,夜宁将手伸向带扣,想将这早就泡发的甲胄剥除,结果那带钩造型别致、内有暗扣,他捏着虎头鼓捣半天,才发现内侧还有一条盘龙。
“卧虎盘螭”意味不俗,为汉将常用。
叮地一声脆响,带扣解开时,又从上面滑落下一枚玉佩。
玉佩通体雪白,是上好的籽料,上镂梧桐、下雕祥云,中为阴刻的福山寿海,触手生凉,一看就知价值不菲,背面还有两个夜宁不认识的汉人古字。
这两样东西绝非俗物,寻常人用不得。
夜宁拿着玉佩端详片刻,头纱下的修眉渐渐锁紧,最终,他走到床尾,从木箱中翻出一条流苏红裙来——
倒不是他爱穿女装,只因时下情境特殊:
国内叛乱,十多年前就被驱赶到漠北的突厥忽然异军突起,强大骑兵盘踞在库撒沙漠,令波斯不得不中断了与戈壁上诸多小国和汉人朝廷的往来。
断交数年后,波斯对库撒沙漠以东的汉人国度知之甚少,倒对夹在波斯、突厥和汉人中间的数个沙漠小国十分了解,为了那点水源和物资,它们争当墙头草——
波斯强大就依靠波斯,汉人强大就依附汉人,突厥强大就臣服突厥,总之没个定性。
这男人来路不明,但观其随身玉佩,极可能在汉人朝廷里身份贵重。
夜宁抬手,轻轻摘下头上纱巾,他金色的卷发瞬间如瀑般铺洒,在那卷翘的淡金色睫帘下,他的一双眼眸是汉人少有的异色:左眼湛蓝、右眼澄碧。
他若不乔装改扮,极易被有心之人看破身份,毕竟国内的叛乱本质上说,就是因一个汉人挑唆而起。
叛党只知异瞳的波斯小王子东逃,却不会盯着个姑娘细瞧。
虽然身后的男人给他带来了三条肥美的大鱼,算是他的福星,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夜宁不便冒然暴露身份,只好重新裹上头纱、套上抹|胸、穿起流苏小裙子。
夜宁换好,重新转身回来对付男人身上的湿衣服。
只是,汉人的衣衫精致又繁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半干不湿跟钉在身上似的。夜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顺利扯下一片布。
他气喘吁吁地趴在男人身边半晌,最终一横心,抽出刀来就将那湿衣服都划成了破布——
大不了……借他一套自己的衣裤。
如此,折腾一通,夜宁终于将人干干净净送上床铺。
可当他从衣箱中拿出自己衣衫时,才发现——丘尼卡长衫*套在男人身上像小披肩,坎迪斯*长裤再怎么费劲也只能提到膝弯上一点儿。
夜宁:……
他看看角落里又湿又脏的破布,又看看长手长脚的男人,气得脸都发烫:
长这么大做什么?!
当真是,好生废布!
夜宁闷坐了一会儿,又转念想到他现下着女装,若男人醒来问起,他也不大好解释为何洞中会有男人穿的衣裳。
看着男人偏大的骨架、宽厚的肩膀,他撇撇嘴,反正这里是大戈壁,飞禽走兽、荒无人烟:
不穿,大概也……不要紧。
这般如是,种种因果,男人便光了身子。
他的锁骨薄削,却能很好地撑起一双结实的手臂,胸腹饱满结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撕裂的伤口横贯其上,被泥水感染后又红又肿,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卷边、渗出脓水。
夜宁沉吟片刻,翻出针线、药酒和绷带,他端了桌上的烛台到床边,金针淬火、穿好线,抽出腰间小刀,凑到烛火上消毒——
虽是小刀,但削铁如泥,锡制的刀柄上还嵌着大大的蓝宝石。
清创后,托盘上摆着穿好的干净针线,夜宁实在没地方,便只好先将小刀随手搁在薄被上——待会儿还要用来做剪子、割去多余的线,而后他捏起金针,小心翼翼地缝合伤口。
狩猎老师虽教过他生存的本领,但夜宁也是头一次用在活人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他缝合的手法太烂,明明几次回头男人都阖着眼眸,夜宁却总觉得从某一针开始,手下摁着的腹肌就一直在抖——
缝好伤口,夜宁捏着余下一截线不敢松。
他第一次上手,心里发悚,几种结也不知系没系好,他盯着缝好的线,手往旁边一探,想去摸刚刚丢下的刀。
可令他意外的是,摸了两下竟都没抓到,夜宁也不敢移开视线太久,他匆匆回头一瞥,又朝着大概的方向探了过去——
这次倒稳稳捏住了刀柄,但不知为何,刀竟掉到了被子下面,握上去有些软,好像还比之前大了一圈。
而且,夜宁摸了两下,并没有捏到刀柄上的蓝宝石。
他没多想,只当是自己太紧张而产生了错觉。
他握住刀柄用力一拔,那刀柄却像生了根,挪了一点儿又粘住不动。
夜宁急得额角冒汗,更用力地狠狠扯了一下。
这一下后,他清晰地听见了一声惨呼,而后,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男人缓缓抬起手臂,他挡着眼睛、满面涨红,声音黏哑虚弱又带着颤音:
“姑娘……”
“别拔了,那……真不是刀柄……”
*丘尼卡长衫:波斯服饰里的长衫,十字形,似中原对襟长袖圆领中衣。
*坎迪斯裤:波斯长裤,分腿齐腰设计,类似于阿拉丁的穿的那种裤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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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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