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到萧令璟困惑的目光,夜宁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太过灿烂。
他眼珠一转:现在再敛去笑容太假,倒不如坦然笑着,且让这汉人自己去猜去想。
夜宁露出小虎牙,坐在石凳上双腿晃浪:凭他辨不出他姑娘的伪装,想必这事他也拆不穿。
萧令璟皱了皱眉,以为姑娘没听懂他的意思,却又想到刚才弄鱼时姑娘伶俐的动作……这前后矛盾,令他心生疑窦,思量间,他再次环视整个山洞。
看着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洞内东西看着是一应俱全,但一个姑娘家,又是这般小的年纪,断没独自住在大戈壁的道理。
明明是姑娘,却连个像样的盥洗架都没有:木盆随意丢在角落,没有铜镜,也没有妆奁盒。整个山洞中,就只有那么一口衣箱,箱中还让被褥、毯子占去不少地方,没有睡鞋,也没有漂亮的绣鞋。
萧令璟面色凝重起来:他的恩公姑娘,多半是个孤女。
或许父母双亡,或许因不会说话、被父母抛弃被乡里排挤。一个人住在红岩山上孤苦无依,所以才会分辨不出“哑巴”二字的好坏,只当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萧令璟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夜宁,心下不落忍——
等他再好些,一定想办法联络宋叔,给恩公姑娘多多的银钱,让她搬到附近的城市去住。再给她置办一栋大房子,给她买整个西域最多、最好、最漂亮的胭脂和小裙子!
这么一想,思绪飘远,倒叫萧令璟忘记了他原本想问的姑娘名字。
夜宁见男人靠坐在床上嘴唇紧抿、神色数变,便知此计行得通——正好,他也没想到给自己编什么假名字。于是,他偷偷扮个鬼脸、收拾碗碟,借着涮洗的由头,溜到洞外去。
看着姑娘小跑出去的背影,萧令璟更是心生怜意:
此刻的夜宁在他眼中,宛然是个心地善良、勤快质朴的哑巴孤女。
他拢着被子,暗中记下这笔账,等身体稍好些,一定勤刷碗、多替姑娘劈柴。
这是他们家的规矩,是他娘扭着他爹耳朵立下的:他娘是个来自江南大家闺秀,被他爹这泥腿子拐上西北。学着烧出一桌好饭菜后,他娘就拎着锅铲说——从此往后,烧饭的人不刷碗。
萧令璟记着,他爹虽被一众将士嘲笑闹了个大红脸,但每次洗碗时都乐呵呵的。
听着洞外碗盆磕碰的脆响,萧令璟闭上眼、心里发酸,大约是受伤的缘故吧,他有些怀念从前爹娘还在的日子了……
洞外,夜宁洗好锅碗,起身擦手时,却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鹰隼的长鸣。
小鸟?!
他跳起来,果然在远处落日下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是王兄给他送信的游隼!
夜宁丢下巾帕,三步并做两步攀上红岩山顶,跃上那块最高处的大圆石,张开手臂上下挥舞。
盘旋在高空中的猛禽围着红岩山绕了两圈后,便一个俯冲停到他臂弯上。这只游隼拥有雪白色的头颈,身上的羽毛是带条纹的蓝黑色,喙和爪子深黄,它停下后,便用小黄嘴啄了夜宁一下。
“小鸟!”夜宁小声叫它,用手指蹭游隼脑袋。
游隼由着他顺毛两下,才抬起一只脚,露出脚环上拴着的信笺。
夜宁拍拍游隼脑袋,从山顶晾晒的风干肉中取下两块喂给它,才展开信细看——
战争暂歇,但叛乱未平。叛军依旧占据着王城和北部的数片领地,父王统兵在王城以南与他们对峙,王兄则预备南下到德干高原求援。
为了在小小的信笺上写完内容,王兄的字挨挤在一起,将正反两面都塞满。
德干高原上几个国家态度不明,王兄让他稍安勿躁,暂时别回来。
夜宁撇撇嘴,其实他想留下同父母王兄共进退,但父王嫌他年纪小,不由分说将他送出来——他明明都已经十七岁零三个月了,夜宁闷闷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他们却还当他是小孩子!
何况,德干高原上那几个国家又是什么好种子?
从前王兄想借道往海上贩货,都被他们寻了各种由头讹了钱,如今求援,还不知他们要如何落井下石、借机敛财呢!
信笺中没提到侍卫大哥,夜宁抿抿嘴,从圆石上跳下来,绕到背风一面数了数他之前刻在上面的道子——深浅不同共有八划,算上今天,侍卫大哥已离开了整九日,也不知他有没有顺利回到王兄身边?
侍卫大哥心中记挂着王庭,夜宁也担心父母王兄,所以他才决定让他先返回,自己独自留在这里。
夜宁叹了一口气,到另一个较小的山洞中找出纸笔墨,给王兄回了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太挂心。重新系好信笺,他摸摸小鸟脑袋,送它飞回落日晚霞里。
王庭叛乱的那人,其实算得上是他父王的挚友、他和王兄的老师,他曾手把手教他们握弓、持剑,带他们骑马,告诉他们如何在茂密丛林和荒凉沙漠中狩猎生存。
然而,只因一个外人挑唆,他就渐渐与父王生出嫌隙,起了谋逆意。
夜宁看着日暮长河、红霞散尽,忍不住摇头:权力,当真能叫人盲了眼睛。
等他重新返回山洞里,却意外地发现那姓萧的汉人将军裹着薄被、端坐在石桌旁:烛火摇曳,石凳上的男人肩宽腿长,光影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高挺的鼻峰也因此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他的坐姿极端正,肩背笔直,从后面看像青铜古钟、像山峦岳峙。
听着跫跫足音,萧令璟回头道:“姑娘回来了。”
夜宁微偏脑袋,露出个疑惑表情。
原来,刚才夜宁在山顶时,洞内的萧令璟就倏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只有一张床。
《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施、巾,非有行媒,不相知名*。
他刚才昏着不作数,如今既醒了,断不能再失礼。
萧令璟轻咳一声,拱手将自己的担忧说明,他一个外家子,不能不顾姑娘名节,“红岩山多风蚀洞,还请姑娘让我别处……咳,别‘洞’而居。”
说完这些,也不管夜宁听没听懂,他自己先咬了咬舌头。
肃北将军萧令璟,这辈子没讲过这么多文绉绉的话。
他不爱读书,小时候虽被选做东宫伴读,但到底不是这块料,更多时候都在挨先生板子。
不过,没文化不代表没家教。他爹泥腿子出生,也有一套待人接物的道理;他娘系出名门,虽不要求萧令璟守外祖家的家规家训,却也教他知礼、守礼,不逾礼。
他萧令璟做不得陌上人如玉的公子,至少要当个正人君子。
夜宁听完,却不赞同地蹙额,他指指火塘,对着萧令璟比出个抹脖动作。
萧令璟沉吟片刻,明白过来:红岩山的岩质漏风,白天升温快,夜晚却极寒,洒水成冰的那种寒。姑娘告诉他的是,若没有篝火,人躺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晚上就冻死了。
“这个姑娘放心,我会生火的——”
夜宁却摇摇头,继续比划,这里山洞虽多,但能通风又能安全燃火的,只有他们目前所处的这一个:过于通风的山洞太冷,不通风的山洞又会让木柴燃烧不充分,人在里面,极易窒息而死。
他们这个,也是侍卫大哥挑挑拣拣,冒险试了几次才最终找到的。
“……”萧令璟虽记着男女有别,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去守虚礼。他沉默须臾,折中道:“既如此,不若姑娘借我两条毯子,我睡地上好了。”
地上?
夜宁深吸一口气,忍了忍,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莫生气,他虽知汉人礼多,但没想到竟这般麻烦。
波斯绒毯是软,可红岩山地板更凉,凭他胸腹上破着大窟窿去躺,岂非是在找死?
他走上前,虚戳萧令璟胸膛:你身上有伤!
萧令璟却道:“从前在军中,我们也是这样躺地板的,急行军时偶尔借住百姓家,也断没有占主人家床,或者和主人家同床共枕的先例——”
夜宁:“……”
废话真多,他不想忍了。
他上前扯住萧令璟手臂,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他掀上石床,然后夜宁极快扯起被子,一整张盖到萧令璟身上。
动作太快、行云流水,萧令璟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姑娘摁翻。
姑娘穿着流苏红裙,隔着被面骑在他身上,整个人趴下来,双手捏着被角、死死摁住他肩膀。
因这一番动作,夜宁头上的红色头纱脱落,蓬松的金卷发垂下来,将两人的脑袋罩在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从发丝缝隙中透进来的烛火明明灭灭,衬得他那双异色眼瞳更加深邃。
萧令璟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别开了眼睛:他怕溺死在湛蓝色的深海里,他怕被翠绿宝石夺去心智。
而且,姑娘离他太近,身上淡淡的皂香,已一点点钻入了他的鼻腔。
萧令璟心咚咚跳,精神一紧,身上也卸了力。
见他不动了,夜宁才满意地拍拍被子,从床上爬下去。
折腾了这一会儿,萧令璟也没了力气,他闷在被中,密密出了不少汗,内心纠葛片刻后认命——他伤着,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反正各盖一条被子。
他自身正,可鉴天地日月。
不过,等夜宁熄了灯烛靠过来,躺了一会儿的萧令璟,又有意无意嗅到了那股特殊的皂香。
萧令璟:“……”
眼耳鼻舌身、视听嗅味触,五感中唯一不好控制的就是这嗅觉。
萧令璟躺在石床里侧屏息半晌,夜宁的呼吸都平稳了,他却还是无法入眠。
他不好干躺着,便逼着自己想战事、想朝中对他们萧家的非议,想年末林太傅的寿宴、想次年三月即将进行的新帝选秀,想着想着,眼皮终于发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而萧令璟沉沉睡了一会儿,混沌的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那日的战局——
他策马在前,身后是叫嚷着的突厥骑兵,狂风呼啸、漫天黑沙,他跑啊跑,没见着库撒大河,却不慎撞入了一片桃林。粉嫩的花叶像戈壁滩上散不尽的沙暴,一重重、一层层,由远及近将他困在原地。
花叶越来越多,渐渐夺走了他的马,裹住他的手脚,缠上他的脖子。萧令璟难以呼吸,下意识挣了挣,那些桃枝却像有意识般弯曲着绕上来,将他整个人勒得更紧。
窒息的痛苦令他偏了偏头,伸出手去扯脖子上横着的粗枝。
结果,入手的触感却不是粗粝的树皮,反像是一段温润的羊脂玉,萧令璟有些讶异,正用手抚摸着细细辨认,耳廓中,却又被吹入一股热气——
……热气?
桃枝怎会有热气?!
萧令璟一惊之下乍然睁眼,却见身边熟睡的小姑娘,已无意识地裹着被子,扎手扎脚地缠上了他——手臂横上他脖子、脸颊贴着他肩颈。
“……”萧令璟倒抽一口凉气,后颈上哗哗冷汗淹湿枕巾。
他僵着身子,呼吸都放轻,等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渐平。
萧令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挺直身躯,然而姑娘轻柔的呼吸洒在他肩膀上,由内而外烧得他浑身滚烫。
静谧的山洞中只有风,他不安得很,耿直了脖子,却忽然听见细微水声。
萧令璟有些奇怪,凝神望去,却发现他这一侧的洞顶上不知何时渗出了许多水滴,一滴滴水珠汇聚到一起,正好落在他的被子上,很快就在他胸腹靠下的位置上,晕开一滩说不清、道不明的水迹——
红岩山是风蚀形成,洞内不会渗水,外面,或许又在下雨。
“啧……”萧令璟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夜宁就被他的动作惊醒,他揉揉眼睛起身,随手燃起蜡烛,一扭头就看见萧令璟被子上有一大片模糊的湿影。
“……?”夜宁打了个哈欠,细看发现萧令璟面色尴尬、眼神闪躲。
他恍然大悟,连忙起身找新的被褥。
抱出被子后,夜宁犹豫片刻,还是拉起萧令璟的一只手,表情诚恳,一字一顿地在他掌心写道:
——你伤很重,是会体虚。
——尿床而已,我不笑话你。
*“男女不杂坐,不同施、巾,非有行媒,不相知名”:改写自《礼记.曲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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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0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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