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如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窗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夜晚的空气潮湿而黏腻,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味和远处菜市场未清理干净的腥臭。阮云琛握着那把匕首,站在黑暗里,手指因为雨水的冰冷而略微发麻。
她的脚步在家门口停住了片刻。
门没有关严,一条窄窄的缝隙里,透出屋内昏暗的灯光。熟悉的酒精味和霉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墙壁的裂缝蜿蜒得像无数道伤痕,从天花板延伸到地面,每一道都像是在述说着难以言表的痛苦。
角落里堆积的杂物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尘,隐约还能看见几根被踩弯的香烟。窗帘摇摇晃晃地挂着,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只露出一条细缝,透进来一丝冷冷的光。
整个屋子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角落,腐烂和衰败的气息深入骨髓。
空气中漂浮着酒精混着汗水的味道,沉闷得像一场无声的呐喊。
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每当她爸醉倒在沙发上,地上洒着打翻的酒瓶和散落的零钱,这股气味就会弥漫开来,把她和淼淼从睡梦中生生拽醒。
这里装满了她童年所有的噩梦。
狭小的空间就像一座囚笼,锁住了她和淼淼所有的退路。墙角那盏摇摇欲坠的吊灯,闪烁着昏黄的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像极了她生命里微弱的希望。
她记得母亲蜷缩在墙角哭泣的样子,记得淼淼缩在她怀里发抖的模样。还有那条被扬起的皮带,皮革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耳边。
每一个记忆都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甚至连母亲哭泣时那带着颤音的“别打了,孩子还小”都能清晰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这些场景早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每一处角落,每一声回响,都像是无形的枷锁,把她的过去和现在牢牢地禁锢在这片黑暗之中。
阮云琛握紧了手中的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沙发上那个人的身上。他的呼吸沉重,仿佛一头深陷泥沼的野兽。即便是睡着,他的神情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暴戾和怨恨。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混进睫毛,再滑过冰冷的脸颊。她的脚踩在水迹里,微微颤抖,但最终站稳了。
她抬起头,吸了一口凉气,硬生生将那股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压了下去。
匕首贴在掌心,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她湿透的衣服,刺得皮肤微微发疼。这疼痛像是提醒,让她回忆起宋祈递刀时那一句轻飘飘的“自己动手”。
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杀人,不只是一个字眼,它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她低下头看着刀刃,冷光在昏暗中反射着雨水的微光,像是另一只冰冷的眼睛,逼迫着她做出决断。
门内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
阮云琛抬起头,盯着那道虚掩的门。
她知道父亲又摔倒了,或许是被酒瓶绊倒,也或许是自己站不稳。这样的事情早已成了常态,每次他跌倒,就会站起来继续骂,继续喝,再继续打人。
可这一次......这一次,她不会再允许这些继续下去了。
她推开了门。
老旧的门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尤为刺耳,门后的黑暗吞噬了她的身影,唯一的光源来自客厅中央那盏昏暗的吊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阮启明瘫在沙发上,身旁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他的呼吸很重,像一只巨大的风箱,每一声都带着酒精特有的浓烈腐味。他半眯着眼,显然是刚从浅睡中被惊醒。他看见了门口的阮云琛,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冷笑。
“回来了?”他嘶哑着嗓子说,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跑哪去了这么久,野丫头?”
阮云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手中的匕首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点点冰冷的金属光。
她的目光越过散乱的空瓶和破旧的家具,停在了沙发上那张满是皱纹却依旧凶狠的脸上。
“拿什么藏着掖着的?”他察觉到她袖口的异样,语气里带了一点嘲讽和恶意,“又在外头学了什么花样,想拿回来吓唬我?”
阮云琛仍然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让男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撑着沙发扶手,试图站起来。酒精让他的动作显得笨拙,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没有站稳。
“过来!”他突然吼了一声,声音沙哑而尖利,“过来让我看看你手里拿了什么鬼东西!”
阮云琛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关节发白。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胸腔里的呼吸却变得急促了几分。
男人一步步逼近,脚步沉重而不稳。他的脸因为愤怒和酒精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了熟悉的暴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阮云琛的神经上,每靠近一步,她的手指便握得更紧。
“你听见没有!”他大吼一声,抬起了手,掌心里是一只还没喝完的酒瓶。他扬起瓶子,下一秒就要砸下去。
那一刻,阮云琛的身体先于她的大脑做出了反应。
匕首从袖子里滑出,带着一声细微的金属撞击声,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刀刃入肉的触感真实得令人作呕,温热的血溅到她的手上,渗入掌心,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男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低下头,目光定在了胸膛上。
那把匕首几乎没入了大半,鲜血沿着刀刃缓缓流出,像一道裂开的暗红缝隙。
男人的手抖了一下,试图抬起来去抓什么,但又无力地垂下。他抬起头看向阮云琛,眼神里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是愤怒,最终定格在恐惧上。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你……”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吞没在空气里。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血已经涌上了喉咙,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时间像是被生生拉长了。
每一秒都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片段,屋子里的空气湿冷又厚重,雨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在此刻竟变得清晰起来,像是一首催人入梦的挽歌。
阮云琛站在那里,手还握着刀柄,血顺着刀刃滑下来,滴在她的指尖,滴在破旧的地板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红花。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住了,又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阮启明晃了一下。
他脚步不稳地后退,砸在了身后的茶几上。
空酒瓶翻倒在地,骨碌碌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猛地站稳了,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看着鲜血沿着衣襟缓缓渗出。
阮云琛呼吸急促,手中的力气几乎用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被一记重锤敲得空白了一瞬。就在这片刻的恍惚间,男人的眼神骤然一变。
“你个小畜生!”他一声怒吼,手臂挥起,将放在旁边的酒瓶猛地抄在手里,直直朝她头顶砸了下来。
砰!
玻璃破裂的声音混着剧烈的疼痛一起传来。
阮云琛只觉得头皮一阵剧痛,随后温热的液体沿着额头缓缓流下,浸湿了她的眼睛,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掌心被血染得一片湿黏。
阮启明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胸口的疼痛——或者说,他的酒劲和怒火已经让他忽略了疼痛。
他挥舞着破碎的瓶身,步步逼近阮云琛,眼睛里满是猩红的狂暴,“我弄死你——你以为你能跑?”
阮云琛跌坐在地上,脑袋晕得像是装满了浆糊,眼前的影像模糊而晃动。她想抬起匕首再捅过去,可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手脚都僵得动弹不得。
这时,一声尖锐的哭喊从屋里传来——是阮淼淼的声音。
两岁的小孩还不太会讲话,这过大的声音却能给她带去无尽的恐惧。那哭声撕心裂肺,隔着门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阮启明听见哭声,愣了一下,随即愈发暴躁。他转过身,提着瓶子就朝那扇虚掩的房门走去。
阮云琛胸口猛地一滞,她的视线穿过模糊的血影,看见阮启明伸出手去抓门把手,那个动作像是点燃了她身体里最后的一根神经。
“不......”
……不可以。
不可以!
她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手中的刀划出一道寒光,带着她所有的力气,狠狠刺向男人的腰部。
这一刀又狠又准,直接贯穿了阮启明的侧腹。他的动作顿住,身体微微一晃,手里的酒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鲜血从他腰间的伤口喷涌而出,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是濒死的野兽。
阮云琛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咬紧牙关,跳到他背上,双手握着刀柄,用尽全力连捅了好几刀。每一刀都带着愤怒、恐惧,还有无法遏制的绝望。
血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手上,甚至渗入她破旧的衣袖。
男人的身子开始摇晃,终于,在她第十几次用力刺下时,他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带起一声闷响。他的双眼睁大,瞳孔逐渐涣散,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阮云琛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手中的匕首几乎握不稳。
血流成河,木地板缝隙里渗满了暗红的液体。她盯着地上逐渐冰冷的男人,耳边是一片嗡嗡的寂静,只有屋里阮淼淼的哭喊声清晰地回荡着。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只有雨声还在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下,像是为这一切盖上最后一层帷幕。
阮云琛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刚才发生的一切宛如一场脱离了现实的梦境,那把刀依旧握在她的手里,刀柄上沾满了血,湿黏而温热。她的呼吸忽然滞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住了喉咙。
空气里满是刺鼻的味道,酒精、血腥,还有她掌心被刀柄磨出的铁锈味,夹杂着一股木地板被血渗透后的潮湿霉气,令人窒息。
她盯着地上的阮启明,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流出,像一滩蔓延的阴影,将整个房间染成了深红色。
她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多倍,长到她连呼吸都忘了。房间安静得可怕,除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直到一股尖锐的寒意沿着她的脊背窜了上来,她才猛地回过神。
阮云琛只觉得自己的腿猛地一软,身体失去了支撑,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刀蓦地滑落,掉在血泊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她撑着手,剧烈地喘息起来,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都吐尽似的。然而每一次呼吸,吸入的却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和酒臭,直冲鼻腔,恶心得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下一秒,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厕所。
抓住门框的手颤抖得像是在抽筋,阮云琛几乎是扑到了洗手池旁,扶着边缘,干呕了一声,紧接着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动起来。
她吐得昏天黑地,先是吐出些食物残渣,后来连胆汁都被逼了出来,酸涩的液体让喉咙一阵阵灼痛。
镜子里映出的脸色惨白如纸,血迹斑斑的额头上还粘着些细碎的玻璃渣,混合着汗水和雨水一道一道地流下来。
她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只有一片死寂。
她吐了很久,久到浑身力气都被掏空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发呆。
雨声隔着墙传进来,模模糊糊的,却仿佛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声音。
阮云琛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上。指甲里塞满了凝结的暗红,手掌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抽搐,甚至能感受到掌心皮肤的细微开裂。
她盯着那些血迹,像是透过它们看见了某种无法逃避的命运。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她的脑袋里不停地回响着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钝钝的针,反复刺入,反复抽离。
那些画面,刀刃划破皮肉的触感,血喷涌出来时的温热,她父亲倒下时空洞的眼神……一帧帧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挥之不去。
可她的心里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让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轻松。
——自由。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
对、对,她自由了。
她......自由了吗?
阮云琛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
哪怕迎接自己的是另一滩泥沼,她也不愿意永远地现在现在的深潭里。
她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很短,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
那笑声像是划破了她的麻木,让她整个身体都开始抖起来。她的肩膀微微颤动,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想要从她的胸膛里破开。
她又一次想吐。
可是胃里已经空了,只有那刺鼻的血腥气还残留在喉咙里,像是对她犯下的罪行无声的提醒。
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腿软得像是灌满了泥,根本没有支撑起身体的力气。她只能靠着冰冷的墙,任由雨声在耳边轰鸣。
阮云琛闭上眼,额头抵在墙壁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短暂地有了一丝清明。深呼吸,她告诉自己,深呼吸。
阮淼淼还在屋里,两岁的阮淼淼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刺,直直扎进她的意识深处,把她从快要陷进去的混乱里拽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扶着墙,颤抖着站起来。
膝盖仍然发软,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她没有停。
房间里依旧死寂,阮启明的尸体还倒在原地,血腥味浓得让她几乎再次作呕。她没有再去看,径直走向另一间小屋,推开门。
房间的门轻轻被推开,阮淼淼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她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角落的衣柜,看向了那蜷缩成一团睡着的小小身影。
昏暗的灯光下,淼淼睡得毫无防备。柔软的头发贴着小小的额头,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颊上还带着一抹因为熟睡而泛起的微红。
阮云琛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想笑,却又被胸口涌上的苦涩压了回去。
她走上前,蹲了下来,把双手擦在自己身上仅剩干净的布料上,小心翼翼地将阮淼淼抱了起来。孩子的体温柔软而温暖,与之前冷得像冰的世界完全不同。
“没事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走吧。”她说。
她抱着阮淼淼,缓慢地站起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抗议,膝盖疼得像是要裂开,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抽搐,后背的寒意已经穿透了薄薄的衣服,贴在骨头上。
雨声透过窗缝,低沉又绵长,像是某种不知疲倦的低语。阮云琛却听不到那些声音。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怀里的孩子身上,淼淼的呼吸轻而缓,像一只安睡的幼兽,温热的体温让她的指尖渐渐找回了一点知觉。
阮云琛迈出了第一步,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那声音让她怔了一下,像是被突然拉回了现实。地板上是干涸的血迹,颜色深沉得像是某种无法洗净的罪证。
她停顿了一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又抬起头看向前方。
——没有路可退。
她继续向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虚浮,却坚定。
到了门口,她却忍不住停下了。
阮云琛回头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那具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显得格外狰狞,像是一种无形的嘲弄。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像是在死前最后一刻还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阮云琛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愧疚。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
她转过头,用肩膀推开了门。
外面的雨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淼淼睡得很沉,小脸靠在她的肩膀上,丝毫没有被外界的寒意惊扰。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小脸,那张脸安静得让人几乎忘记了这世界的复杂与污秽。她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一抹隐约的弧度,但那笑容很快又消失在无尽的雨幕中。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和脸颊流下,冲刷掉了血迹和泥污,混合着地上的积水,带走了所有看得见的痕迹。
可是......那些看不见的呢?它们会消失吗?
她不知道。
脚下的路湿滑又泥泞,雨水在夜色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她小心地调整脚步,每一步都踩得深重而缓慢,像是要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嵌进地面。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犹豫。肩膀上传来的温度是她唯一的方向,驱使她一步又一步地向前。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衣服,也打湿了夜色。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像是融化在了水中。她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只有雨声在耳边低鸣,绵长、持续,却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
阮云琛抬起头,看向前方的黑暗。
前面是什么,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出这一片泥泞,但......
那又如何?
她的身后是一片死寂,而她只能向前。
那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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