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琛依旧没有回应,像是把所有情绪都压在了眼底。她抬头看了一眼夜色,黑得深沉,像是一块蒙在城市上方的幕布,把一切都包裹得密不透风。
她没有看廖致远,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步伐平稳而果断,像是被风推着一样。
廖致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融入黑暗里,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在风中轻轻晃了晃。他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再问什么。
巷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声穿过屋檐的低鸣。阮云琛走得很慢,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响动。
她的手还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捏着那张欠条,皱皱巴巴的纸张硌着皮肤,却莫名让她觉得心里平静了一些。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巷子里的电线像蛛网一样横亘在天空中,缠绕着风吹来的尘土。
昏黄的灯泡挂在半空,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彻底把这里丢进黑暗里。
她顺着熟悉的路走回去,穿过那条巷子尽头的狭窄弄堂,走到那扇早已锈迹斑斑的门前。墙皮斑驳,青苔从角落里蔓延出来,像是这个地方最后一点倔强的生机。
阮云琛推开门,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像是嘲讽,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迎接。
屋里黑得像口井,黑暗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一切,她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几秒,确定除了风声外,这里没有任何动静,才摸索着打开了灯。
昏黄的光从头顶垂落下来,映照出满是裂缝的天花板,仿佛随时会碎成一块一块,砸下来,把她压在这片逼仄的空间里。桌椅、柜子、窗户,甚至是墙角的蛛网,所有的一切都被光线勾勒出细密的纹路,破旧、陈旧、疲惫,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她走到桌前,把手里的欠条放下,纸张接触木桌的瞬间发出极轻的“沙”声,像是尘埃落地。
阮云琛盯着那张纸,目光怔了片刻,随即慢慢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动作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竭。
四下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一阵阵地灌进来,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单薄、破碎,在这片棚户区里显得愈发遥远。
她坐了下,手指落在桌面上,冰凉的木纹透过指腹渗入骨头里,她不自觉地摩挲着,力道一遍比一遍轻。
阮云琛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盏摇摇欲坠的灯泡。光晕很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她的眼神随着那光线一起发散,逐渐没了焦距。
廖致远的脸浮现在脑海里,那双眼睛,带着微妙的探究和复杂的善意,让她觉得格外刺眼。
那一声“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还回荡在耳边,提醒着她,他依然还是那个能说出这种话的“外人”——清白、正直、站在规则之外的外人。
可他提醒的“不安全”,恰恰是因为她自己。
她就是那个让这一带“不安全”的原因之一。那些债主家的哭声、绝望的眼神,那些被黑车拖走的人,还有地下拳场里被打得爬不起来的身影——每一场催债,每一步走过的路,背后都留下一道难以抹去的影子,而她正是其中的刽子手之一。
这一切,就像一团湿冷的灰尘,悄悄黏在她的衣角、皮肤上,甚至钻进了她的骨头里。
阮云琛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似的,满身都是擦不掉的污渍,黏腻而冰凉。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那些哭喊和挣扎的画面,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烦躁。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活,是必须要做的事,可那股阴冷的湿意还是会趁着夜深时爬上来,像是要把她的心整个冻住。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桌上的欠条,阮云琛抬起头,看向窗外。黑夜将棚户区笼罩得死死的,房檐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一双双漠然的眼睛,窥探着所有肮脏的秘密。
而最近,这一切似乎愈发频繁了。
宋祈一次次地把她派到这里——这个棚户区,这些灰扑扑的街道。这一带的居民早已经习惯了见不得光的交易,也习惯了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自己的阴影里,关紧门窗,尽量让自己与一切麻烦绝缘。
她原本没多想。只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差事,哪里欠钱就去哪儿,可现在回过头细细一想——未免也太巧了。
淮龙市不缺欠债的人,为什么偏偏是那片棚户区?
那里离福利院很近,近到一抬眼,远远就能看到那扇斑驳大门上残缺的几个字。
她垂下眼,指尖缓缓摩挲着掌心那道被欠条压出的折痕,目光微微一凝——宋祈不可能不知道,当年是谁把她们送去的福利院。
他什么都知道。
他手底下的那些眼线,像是老鼠一样,钻进城市的每个缝隙里,所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是......他是故意让她来这里的,不是因为这里的钱收得更快,而是因为这里的街巷、这里的气味、这里的人,能把她丢回那些不堪的记忆里,让她看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和位置。
“你是个工具,” 宋祈总是这么说,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的残忍, “记住,你的命是我给的,你要乖乖替我做事。别妄想那些有的没的。”
阮云琛的胸口微微起伏,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那就是宋祈的恶趣味——把人丢回过去,再狠狠按住,让你看清楚你挣扎不过的命运。
她抬起头,看着昏黄的灯光洒在满是裂纹的天花板上,眼神里透出一丝冷淡的空洞。
——宋祈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事,她一点也不意外。
阮云琛忽然觉得很疲惫,像是从骨头缝里涌出来的那种疲惫,压得她整个肩膀都沉了下去。
“烦死了。” 她轻轻说了一句,嗓音低哑得像是风吹过树梢,不带任何起伏。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指尖触碰到眼皮时,才发现那一片凉意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脸上。
她靠在那里,脑海里乱糟糟的,欠条、宋祈、拳场、廖致远……这些东西像是缠在一起的麻绳,勒得她喘不过气。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困在一座牢笼里的野兽,四周都是看不见的铁栏杆,伸手抓了抓,只会握住空气,最后落回原地。
她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椅子的漆皮剥落一块,裂开的窗户透进湿冷的风,墙角的阴影里浮着一层斑驳的潮气,仿佛随时会开出什么湿漉漉的霉花。
阮云琛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就像一颗掉在地上的旧纽扣,黯淡、冰冷,又无声无息,谁也不会在意它是怎么掉下来的,更不会有人弯腰捡起。
外面风声呼啸,窗户的玻璃轻轻摇晃,发出一声声细碎的呻吟。风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破旧的房间里穿梭,隐约有点恶意。
她闭了闭眼,呼吸缓慢地进出,带着难以察觉的耐心,像是强迫自己镇定。手伸过去,头发从脸侧捋到耳后,机械而熟练,仿佛只有这个动作是她还能掌控的。
屋子里只剩下钟摆一样的风声,节奏轻缓,单调得让人脑仁发痛。阮云琛垂着眼坐回桌前,指尖轻轻敲了敲木制桌面,清脆的“哒哒”声是她留给自己的提醒:别想太多。
桌上摊开的习题册还留着几道没解完的空白,她本不该停下的——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三声,清晰而克制,似乎还带着试探的意味。声音并不重,但在这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分明,像是一块小石子,落进了原本死水般的静谧里。
阮云琛的动作停了下来,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条浅浅的印痕。她抬起眼,目光缓缓落在门的方向。
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夜晚的寒意,吹动桌上的纸页,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每一点动静都显得格外突兀。
桥下的孩子?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浮起来,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她没多想,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
那个男孩有时候会提前来,坐在楼下的台阶上,抱着那本皱巴巴的习题册,安安静静的,像一团影子,静得让人一时会忘了他的存在。
但他总是会等,等她回来,再小心翼翼地跟上来。他不说话,也不主动敲门,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到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习题册,目光有些发散。习题册的纸页已经被翻得发软,边缘皱皱巴巴,角落里还留着脏污的印记。
她盯着那条不小心划出来的笔痕,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依旧不重,却透着点执拗的耐心。
“咚、咚。”
阮云琛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被打断了思绪。她放下笔,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寂静里拉得很长。她起身,动作不急不缓,走向门口。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片刻。门把手有些冰凉,金属表面带着风吹过的湿气,一丝一丝地渗进皮肤里。
风还在吹,窗户被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挤进这间逼仄的屋子里。
阮云琛站在门后,掌心的温度慢慢传递过去,把那一点凉意熨平了几分。她微微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半。
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外面夹杂着灰尘的湿冷,扑在她脸上,顺着衣领灌进脖子里。楼道里的灯泡昏黄又摇晃,光线勉强落在门外的人身上,却显得更加冷淡和模糊。
阮云琛的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愣了一下。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是住在楼上的程一冉
程一冉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双手揣在兜里,站在那里,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她的发梢被风吹乱,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颊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眼神里闪过几分迟疑,又带着点不安。
阮云琛一时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刚出口,便被风打断了。
程一冉的目光闪了闪,没等她问完,便立刻垂下了眼,像是刻意在躲避她的视线。
她抿了抿唇,双肩微微塌着,鞋底在地上磨蹭了两下,像是想开口,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风把她的外套吹得有些松垮,衣角卷起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狼狈。
阮云琛看着她,目光微微沉了沉,声音平静又淡漠:“找我有事?”
程一冉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又迅速移开。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酝酿了很久,最终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没事。”
说完,她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甚至连转身的动作都显得有些慌乱。
“我……路过。”她的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听上去有些发抖。
下一秒,她掉头跑了。
阮云琛愣在原地,看着程一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楼道里只剩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冰冷的墙壁上。
风还在吹,吹得门框微微颤抖,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阮云琛收回目光,缓缓将门关上。门扇与门框碰撞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将所有风和寒意都关在了外头。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户间断的摇晃声,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刚才的模样。
她靠在门后站了一会儿,目光垂下,扫过地面那道被光影勾勒出的缝隙。
程一冉为什么来?
阮云琛不知道。
门关上以后,房间里的风声还未完全散去,窗户摇晃的声音轻轻地响着,像是某种掩饰不住的窸窣。
她靠在门后站了一会儿,目光低垂着,落在地板那一道道看不出年头的裂缝里,一时间出了神。
程一冉为什么突然找上门来?
阮云琛没多想,猜不到的事,她一向不费力气去琢磨。
但程一冉那双游移的眼神,那句“没事”的仓促掩饰,还有她突然退走时的背影……有些东西,阮云琛还是捕捉到了。
——她家里有债。
这些天,程一冉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明显,眼底压着一层深重的乌青,像是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她平时说话总是冷冷的,浑身透着股跟人较劲的倔强劲儿,但今天站在门口时,她的肩膀塌得不像她了。
是走投无路了吧?
阮云琛不确定,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直觉。她想起程一冉看她的那几眼,带着掩饰不住的试探和迟疑。
程一冉是不是猜到了她和和安堂的关系?
不——不可能。
她迅速在心底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程一冉不会猜到的。
那些事藏得太深了,藏在角落里、夜风里、藏在她拳场上冷硬的喘息和一次次没有名字的伤口里。
她从不主动提,也从不给任何人留下蛛丝马迹。平日里,她把那些伤敷敷就好,随手套上宽松的外套,遮得严严实实。再严重的淤青、再触目惊心的擦伤,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不小心摔了”或者“遇上什么倒霉事了”。
和安堂的事,宋祈的事,她都瞒得非常好。
起码——起码她自认为自己瞒得非常好。
警察都尚且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更何况是程一冉?
她顶多只是觉得她跟社会上的人有点牵扯,或者,认识那么几个不怎么干净的人。
想到这里,阮云琛的心稍稍沉了下来,目光落在桌上那本习题册上。光线微微发散开来,纸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被笔尖用力刻下去的痕迹深得像要穿透纸背。
她低头看着那道题,忽然觉得有点莫名的烦躁。
程一冉为什么敲门,又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走投无路了吧?
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见过太多次了——像是有人堵在了喉咙口,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头。
也可能是后悔了,觉得来敲她的门太唐突,太不体面。
阮云琛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轻轻的“哒哒”声。她闭了闭眼,把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了下去。
“别管闲事。”她自言自语道。
“咚、咚、咚。”
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三声,带着某种执拗的耐心。
阮云琛的手僵在了桌面上,指尖微微抬起,悬在那里,没有落下。
空气安静得过分,窗外的风声依旧不依不饶,带着湿冷的灰尘味钻进门缝里,屋子里的灯光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了一下,勉强撑起一片薄弱的光晕。
还有完没完?
她的眉心慢慢拧起来,站起身,动作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烦躁。
走到门口时,她的步伐稍稍放慢,手搭在门把上,指尖冰凉,金属把手传来的寒意让她脑子里那股浮躁稍微平静了一点。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带着热气的香味扑面而来。
阮云琛愣住了。
一包热腾腾的馒头被举到了她眼前,白白胖胖的,散发着刚出炉的香气,热气从塑料袋缝隙里飘出来,在寒风中氤氲成一片薄雾。
她的目光向下一扫,看见那只瘦小的手正攥着塑料袋的提手,指尖微微泛红,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是那个男孩。
他站在门外,脸上还沾着一点油污,像是刚刚从码头回来,风尘仆仆的——又或者蹲在什么脏兮兮的角落里。
他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却亮亮的,像是被路灯的光晕映出了星星点点的亮色。
“给你。”他说,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局促的沙哑。
阮云琛一时没有接,手僵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包馒头上,又扫过他手上沾着污渍的指尖,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硬邦邦的,不轻不重,却直直地击中了某个地方。
“哪来的?”她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冷硬。
男孩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脚尖轻轻蹭了一下地面,像是在掩饰什么。
“卖……卖了点废铁。”他说得很小声,但听得出,他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阮云琛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目光落在男孩捏紧塑料袋的手上,关节因为用力泛着发白的红。
门口的风凉得有些过分,带着灰尘的湿气,一丝不苟地钻进屋里,把那点仅存的热意吹散得干干净净。
阮云琛看着那包馒头,没有伸手去接。
热气顺着塑料袋的缝隙飘出来,被冷风一截截地撕碎,像是掌心里本来捂着的温度,最终也没有留住。
男孩的手依旧攥着袋子,指尖不安地扣着塑料袋的边角。他站在那里,像是忘了要做什么,眼睛亮亮的,却没有任何声音。
阮云琛移开视线,原本凝固在那包馒头上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瘦得像柴枝的手掌,指尖一层薄薄的冻痕,皮肤干燥地裂开几道口子,带着风吹过的粗糙。
她本来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心底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轻轻磕了一下——不疼,却说不上来地难受,像是有人无声地把一块滚烫的石头,按在了她心口的某处。
阮云琛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烦躁得没来由。
她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男孩的脸上。
他脸上有污渍,眼睛却干净得过分,亮得让人不敢直视。那种亮,不是寻常孩子的纯粹,而是一种藏在沉默里的固执,像是久经风雨的野猫,在寒夜里抱着仅有的温度。
阮云琛深吸一口气,冷风钻进胸腔,带走了压在心头的某些东西。眉间的线条缓缓松开,她侧身让出一条缝。
“进来吧。”
男孩抬起头,微微怔了一下,眼神在风声里轻轻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被点亮了,光影淡得不真切。
他没说话,攥紧塑料袋的手微微松开,跟着她的脚步,小心地跨过门槛。
门关上了,风声像是被卡在了门缝外,停在楼道里不甘地回荡着。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台灯发出的微弱嗡鸣声变得清晰,温度也随之沉淀下来。
阮云琛把馒头放在桌上,那只塑料袋被她放下时发出轻微的“沙”声,热气飘散在空气里,勉强驱走了一点屋里的寒意。
男孩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口,鞋底不安地蹭着地面。
阮云琛抬眼扫了他一眼,他的鞋破旧不堪,前头的布料被磨得几乎露出了脚趾。肩膀瘦削得过分,撑不起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像是风一吹就能把他连着影子一起吹散。
阮云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腰从抽屉里摸出一双筷子,轻飘飘地丢在桌上,筷子撞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家里今天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包咸菜,凑合吃吧。”
阮云琛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坐下来,伸手拿过一个馒头。
塑料袋被捏得皱巴巴的,那几个馒头挤在一起,表皮已经被捂出了一点细小的湿气,但依旧透着热腾腾的香味。
阮云琛捏着馒头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手里的那团白色面皮上。热气从指尖传到掌心,一路烫进胸口,明明不重,却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男孩用什么换来的,她心里清楚。
那些空瓶子、废铁、捡回来的旧纸板,一斤几毛钱,能凑出这几个馒头,要付出多少时间、多少力气?阮云琛当然知道。
她想起那时候的那些廉价的消毒水,那个塑料袋里一层一层的纱布和药棉,男孩攥着袋子递给她时,那双微微发红的手指,以及他试图掩饰的慌乱眼神。
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倔强。
阮云琛忽然觉得,这馒头有点烫手,像是她欠下的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她掌心,却无论如何都还不起。
她抬起眼,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已经坐下,背脊微微弓着,双手捏着那双筷子,指尖依旧有些僵硬。他低着头,没吭声,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顿饭。
阮云琛收回目光,低头掰开了馒头。
裂开的馒头里透出白白的软面,热气扑在她脸上,带着一股微甜的香味,让她脸上的神情缓了缓,眉眼间的那一点冷硬也松动了一些。
她抬起手,把掰开的馒头放到嘴边,却没有立刻咬下去,而是顿了顿,指腹轻轻按了按那柔软的面皮。
这馒头,应该很便宜吧?
便宜到男孩的手上,只剩下它的重量,一点微不足道的价值。
可阮云琛知道,这个重量背后压下去的是几个小时的寒风,是肩膀和手臂的酸痛,是指尖冻得发白却不敢停下的动作。
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吃吧。”她低声说,语调平静,像是顺口一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男孩坐在对面,低着头小口地咬着馒头,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他的眼睛盯着桌面,视线不敢往上抬,肩膀微微塌着,整个人像一只小小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
阮云琛看着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他捏着馒头的那双手上——指节瘦弱,手背上的皮肤因为寒风泛着白色的裂痕,像是一块粗糙的土地,被冻得开了几道沟。
“下次别乱花钱。”她开口,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怔忡,像是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说什么。可那点亮光在视线相触的刹那,又很快熄灭了。
他低下头,手里的筷子紧了紧,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融在了灯下的光影里。
屋子重新归于沉默。
阮云琛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盘咸菜上。
那菜叶已经干巴巴地卷了边,泛着微微的油光,看起来连它自己都不愿意留在这盘子里似的。
她重新咬了一口馒头,动作很慢,像是每一口都要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馒头在口腔里被压成一团,淡淡的面香还未散开,心底那点堵得慌的东西却又浮了上来。
这屋子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每一点细小的声响都变得分外清晰——男孩筷子碰到碗沿时那微不可察的碰撞声,咀嚼馒头时发出的轻微磨擦,还有窗外风吹动玻璃的低低呜咽。
阮云琛垂着眼皮,指尖捏着馒头的边缘,无意识地按了按,掌心已经凉透了,只有馒头的余温还在。
这是个什么日子啊?她不知道。
一个小孩站在风里,把自己捡来的废铁换成了一包馒头,送到她手上,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就像生怕她会不高兴。
阮云琛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什么。
桌对面的男孩低头吃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动作缓慢而克制,筷子一直没碰那盘咸菜,好像那是某种需要郑重对待的东西,他怕多吃一口,就会被人责怪似的。
他的头埋得很低,背脊薄得像一片纸,安静到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阮云琛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她低头咬着馒头,动作一顿,视线落在男孩被风吹裂的指尖上。灯光在那片皮肤上落下一层淡淡的光,勾勒出那些细小的纹路。
她移开了目光,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飘忽地扫过屋顶那盏灯。
这盏灯用了很久了,灯罩上落了一层灰,光线从缝隙里透下来,把一切都照得淡而模糊。
桌上的馒头还在冒着一丝细弱的热气,男孩的小动作也变得慢了些,像是在吃一顿难得的晚餐,时间在这一刻拉得又长又慢。
她本该说点什么的。
告诉他,别再把钱浪费在她身上了。告诉他,这样的善意,她不需要,也承受不起。
可话到嘴边,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阮云琛把馒头放回碗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几声轻微的“哒哒”声,似乎在打破什么,又似乎只是顺手而为。
男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去,没敢多看一眼。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沉默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人隔开,各自安守着自己的那点微弱的存在感。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阮云琛忽然开口时,连她自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二狗不像个人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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