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烟花巷尾端的一间妓院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人中旁有颗大红肉疣,浓妆艳抹颇有福态的老鸨捏着苍蝇拍,宽脸上的五官写满了鄙夷与猜测,混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犹豫着要不要做这客人的生意。
老鸨身高矮,横着看还比直的高,双手环胸不怀好意的评估来者。
她面前的人带着帽兜,长及地面的斗篷沾满沙尘,覆面盖着看不到长相,甚至连眼睛都隐藏在帽缘形成的阴影下,但似乎有道锐利的目光冷冷的注视过来,无声催促着她。
天气明明还算温暖,老鸨却莫名其妙的打了寒颤,但不愧是见过各种场面的老江湖,什么样的客人她没看过?牛鬼蛇神又有何惧?
让她犹豫的重点是,这人到底有没有银子?是不是想白嫖?
「银子我有,到底做不做生意?」
那人失去耐性,从斗篷里扔出一小袋碎银,粗声粗气的问,老鸨看见撒在桌上的财物,眼珠子整个亮了。
白花花的银子啊!哪来的财神爷?这些都够买下整间妓院的人啦!
「做!当然做!有银两好办事!嬷嬷给您开最豪华的房!这位爷,想找什么样的货色?小店都有。」眼睛死盯在钱上,看得流口水的老鸨裂开嘴,谄媚的笑问。
「最美的就行,打几壶酒来,多弄几道菜,再弄桶热水洗澡。」
那声音听着年轻,话声里却有种深深的疲倦感,老鸨本能的知道不该再啰嗦,奉承的连连媚笑。
这人把妓院当客栈不成?算了,只不过是要点热水罢了,银两啊银两…
「行行,嬷嬷定挑个您会喜欢的。」她笑得巴结,转头却又是另一种风貌,么喝着小厮的样子像泼妇骂街,可以想象平时是如何对待妓院里的人。
那人爽飒的转身,高挑矫健的身材、沉稳的步伐、黑衣黑裤,更衬得那人英姿勃发。扬起的斗篷下赫然看见一把单刀,刀鞘是硬皮所制,坚韧粗旷,握柄处用布条捆扎,一看便知跟那些纨裤子弟装场面的所谓名剑不同,是真的饮过血的利器。
老鸨暗暗庆幸自己刚刚没搞砸,毕竟烟花巷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出了事官府还不一定来查…
她还是回去点点这些可爱的银两吧。
老鸨捏着沉甸甸的布袋,心情极好的扭着肥硕的腰回房安歇,再没心思去想其它。
妓院里没有人是不会察言观色的蠢货,虽然那个客人进房后还是没脱斗篷,也不说一句话,但小厮就是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几乎是过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备齐了那人要求的所有东西,只是关键的美人还没出现。
「爷,您先歇歇,红牌马上就来。」小厮腰弯得极低,卑躬屈膝讨好的笑道。
「嗯。」那人还是惜字如金,冷冷应和,随手抛给小厮一块碎银,摆手要他离开。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要是还有需要,直呼小的便是!」
小厮眼睛都直了,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只差没抱上这财神的大腿去。
刚刚就看到这人出手阔绰,没想到这会儿真赚到了!
他哼着小曲,乐颠颠的走出房。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那人搔搔耳朵,扯下自己那身厚实的斗篷,退去所有衣服,擦净身上所有脏污,再将自己浸在热水里,长声舒了口气。
门板轻扣,有人步履轻盈的踏进房中,想来是那姗姗来迟的美人。
「来得挺迟的…」蒸气氤氲中,那人回首看去,话声却凝住了。
是个男人?
对面的人也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赤条条的人,脸上露出讶异。
是个女人?
相对无言,气氛难以形容,所在位置与双方角色极其诡异,叫人不知做何反应。
站在门边的男人五官柔媚娇美,柳眉细长脂粉未施,凤眼下一颗小巧的泪痣像能勾人魂魄似的,增生无尽楚楚可怜之态,玉立长身仪态端正,着一身月白华裳,身段幽柔与温润气质,足以勘称浊世佳公子,确实能说是令人惊艳的「美人」,以这足以跨越性别藩篱,犹如天女般的相貌,无怪乎老鸨不怕被责怪,问都不必问就将人送进房,这等姿容就是从不好男色的人,见了也只能拜倒在其靴子前。
一直以为「美人」只指女人,没想到今日惊鸿一瞥就粉碎了所有常理。
面前的就是这样的绝代美人。
若是在外,只怕所有人都要将他捧在手心呵护,他却是妓院里任人轻贱的小倌。
与此相反,半身泡在热水里的女人,身材高体格姣好,许是长年习武的关系,几乎看不到半点女子的娇弱,臂膀乃至于腹部都有明显的肌肉线条,晒成小麦色的肌肤满布伤痕,墨黑眉眼威风肃穆,浑身都透着凛然的气息,只剩下一小点骨架轮廓还依稀有女人的感觉,只是全被横过脸上的好几道爪痕般的狰狞伤口磨灭殆尽,英气勃发表情冰冷,就算没遮住脸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个女人,何况她的胸脯一片扁平,上面都是火烧的痕迹,全身没有一处完好。
就算是阅人无数的小倌,若没直接看到她身体,只怕还没办法认出性别。
「…妳…」男人开口,声音一如其人柔软婉转,像是初春鸟鸣悦耳。
「…你…」女人开口,冷漠声线与相貌完美吻合,音调低沉犹如远雷,叫人难近。
明明两人声音都很好听,若仔细听,也不到男女不分的程度,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像是灵魂装错了躯体那般的异样感。
这世道曾经历战火许多年,许多陈旧的规矩已被颠覆,民风开放不少。
男人来妓院寻欢的自然不减,而女人来找乐子的也日益增多,还男女通吃,当然这种地方只要付得起银两就没人会说话,所以这小倌也没讶异太久,最多不过是因为小厮跟他说「那位爷」,导致他以为对方是男人,才有这么乌龙的惊讶。
所以他很快恢复平静,脚步轻盈的上前,尽力朝她勾起营业用的妩媚笑容。
「你就是这里的红牌?」不待他发话,女人便拉住他的衣袖让他近身,冷声问。
她没有丝毫羞涩或尴尬,也不知是阅历太多人、还是觉得自己满身伤疤没啥好遮掩、或是认为既已踏进此处便无需故作端庄,总之就是光着身子坦荡荡的直视对方,全然是爷们做派,小倌还未曾看过这样的女客。
「在下秋水,小娘子不喜欢吗?」
小倌无辜的回望对方,那眼波真彷佛像湖水荡漾,着实勾得人心荡神驰,让人难以舍弃。
「我还以为会来个女人,这张脸确实长得挺好。」
她上下打量对方,面容冷淡镇定,虽是赞美却既不显得淫邪也不露出喜恶,反而令秋水不知该做何反应。
其实他巴不得被轰出去,前几天都被人折腾得快没命,今天实在疲乏得很,但他哪有立场说不接客?这种三流妓院的红牌,哪有像高级娼馆的红牌那种待遇?
「多谢小娘子称赞,在下…」
秋水惋惜中无奈认命,才准备要说点奉承的话,女人却甩甩手示意他闭嘴,走出浴桶自己擦干身体套上裤子,动作俐索的连让人献殷勤的时间都没有。
怪了,还穿裤子做什么?多此一举,某种情趣坚持?秋水整个胡涂了。
「替我上药。」女人从衣衫里摸出金创药扔给秋水,转身背对他,半句话不多说。
秋水愣怔数秒,仔细看过后才总算在她那坑坑巴巴的背上找到几处伤口,没想到还挺深的,虽然已经不再渗血了,但泡过热水后外翻的皮肉又浮肿起来,看着怵目惊心,上药时便更加小心,生怕弄疼对方招来一顿毒打。
来妓院给人上药?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医馆不行吗?
秋水想许久,还是弄不懂这人到底什么逻辑。
「你动作还挺细致的,比女人还秀气,我没那么娇弱,用不着这样小心翼翼,弄得我痒。」
她背对着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笑,减去许多威压,多了几分亲和。
秋水莫名的心头一颤,有些酥麻。这什么情况?怎么有反被撩拨的感觉?
「小娘子…」他吶吶的喊。
「呵,我哪里像个小娘子了?见过这么怪模怪样的女人吗?我还跟你一样高呢,自己叫了不觉得奇怪吗?」她自嘲的笑道。
说得有理,但他哪能承认?秋水摸摸鼻子,只得尴尬的干笑。
「叫我夜无边就行,不过反正我跟你萍水相逢,不用记得也无妨。」
她感到包扎的动作结束,便披上衣服,径自走到桌边吃喝。
夜无边自顾自的吃食,全当在旁倒酒的秋水是摆设,不淫语也不看他,就这样把人晾在一旁,秋水就是想献殷勤也像在对石头说话。
「你还真不像个小倌,其它人早在旁边搔首弄姿了。你真是红牌?只是长得好看可没办法干到红牌的位置啊。」夜无边咬着鸡腿,冷不防的开口。
是妳让人乱了步调的…哪有把妓院当客栈的人?刚刚讲话又不理人,还说我呢?
秋水无奈的在心里指责,但没立场说出来,只得陪笑。
「不过也好,总是那些招看着也腻,你就安静点吧。」她再次神来一笔。
其实是你根本不会谄媚献殷勤…难道以为闲聊就算是在勾引人了?
看他那副僵硬生疏的样子,要不是他占了先天优势,长得貌若天仙让客人不会生气,否则这种献殷勤的方式早被老鸨「教育」到半死了吧…
到底是哪来的愣头青?真的半点小倌的天分都没有。
夜无边不理会对方无声的抗议,好心的憋着吐槽。
「……」秋水读不到对方长篇大论的心声,只觉得有被逗着玩的感觉。
所以妳到底要怎样!秋水还真没遇过这种难搞的客人,简直令人崩溃!
大约是消耗了太多脑细胞,秋水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今天还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望着满桌佳肴,不禁咽了口唾沫。
「吃。」夜无边瞧他一眼,满口食物的她只扔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秋水怀疑的看看夜无边,慢慢吞下一口芙蓉翡翠羹,当滑顺的蛋花与翡翠末滑下咽喉的那瞬间,他眼睛都发亮了。
老天,客人吃的都这么好吗?难怪嬷嬷不准我们偷吃给客人的东西!
他吃得极快,明明是饿慌了的样子,姿态却仍优雅斯文,周身的温润气质与他的容颜极搭,没有半点风尘俗媚的小倌气息,夜无边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他。
这个叫秋水的,还真是从头到脚都不像个小倌,一点风尘味都没有。
自称「在下」也颇怪,通常都跟娼妓一样自称「奴家」的,又哪来这般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你怎会沦落到这?」夜无边尚未意识到,话已脱口而出。
自己分明不爱多话,怎会突然像个聒噪婆似的多问这个?她心中啧舌。
秋水明媚的眸子黯然片刻,连带拿羹杓的手也为之一顿,面上清冷空洞。
「…世道纷乱,战后家破人亡,辗转便来此处。」他说得简洁,显是不愿再深谈。
说真的,他宁可被直接推上床凌辱,也不愿再想起过去与现在那宛如云泥之差的生活…
至少身体痛的时候心里没办法想其它事,心凉了也不会疼了。
夜无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秋水,看得他心里发毛。
龌龊粗鄙的眼神他看过、阴邪暴虐的神情他也看过,奇怪的是他最恐惧的,却是看不穿在想什么的眼神。
像一潭黝暗深邃的泉水,里头有什么猛兽他猜不到,甚至没胆子凝视太久。
「吃饱了就上床睡。」
夜无边从鼻子低低笑了声,擦净手后就自顾自上床,也不催促秋水,但他却突然觉得嘴里的食物吃起来像木屑渣,乏味刺喉。
该来的总是得来,心里排斥的无论几次都不喜欢,但他没有立场说不。
就算面皮上若无其事,嘴巴必须讲不由衷的话,心里还是不甘愿的。
即使已经污秽不堪,没什么好失去了,每次到这时候他还是打心底厌恶。
他挂着虚伪的笑容,脚步拖沓的移到床前,开始宽衣解带。
「你脱啥子?躺下就行。」本在假寐的夜无边睁开一只眼,淡淡说道。
秋水维持原本的姿势,傻愣愣的杵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细看夜无边也没脱衣服,除了轻便些,倒是该穿的都穿了,她想怎样?
见他迟迟不动,夜无边不耐烦了,直接将人拖上床往内推,将一臂一脚横搁在秋水身上,脸贴得很近,在秋水耳边吐息,姿势看起来暧昧绮旎,却没有其它动作。
「???」他仍处于痴呆状态,扭着脖子去看对方。
本已暗暗咬牙准备忍受羞辱,此时他却像提起笔误入战场般无所适从。
「我睡觉习惯抱人。」夜无边给了个不算解释的解释。
「…就为了这来妓院的?」秋水还在懵。
「不然呢?我去哪找人给我抱着睡?」夜无边理直气壮的打哈欠。
「这银两花的…不心疼?」秋水如果可以动弹,下巴可能会砸到地板。
好在对方将他箍得牢牢的,不然红牌下巴脱臼这事能听吗?
「心血来潮会跟姑娘「活动筋骨」,但我不喜欢男的。」她直白的说。
「……」多谢妳无用的情报。秋水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银子赚得在下真心虚。」最后他只能用空虚的言语遮掩自己的暗喜。
「至少你可以为自己的脸自豪,我留个男的在旁边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夜无边阖上眼,不再多说。
秋水却睁着眼,反复思索那句话,神情无比凄凉惨淡。
自豪?因为这张脸苟活,却被糟蹋得如此难看的人生,真的能够自豪吗?
转头凝视着对方沉静的睡颜,那身伤疤横陈的躯体,又经历过什么呢?
看着她,似乎能理解为何她会不经大脑的,说出那句本会令自己怨怒的话。
谁希望自己的脸变成那副德性呢?那可是要陪自己一生的脸啊…
当初流落至此时,他不是没想过要毁容,可保了清白后他顶着那张脸,还能去哪里混饭吃?就是要落拓江湖也得有个本事,一张破脸做普通工作也要有人肯收,他没力气没本领,能干什么?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终还是没敢下手,清白被污说来只能怪自己不争气,可他有错吗?
他只是想活着,想保有自己的脸,不行吗?
秋水胡思乱想一通,姣好的盛世容颜与身旁残破的脸蛋恰成反比,汪洋春水般的眼眸既怜惜又哀伤的一遍遍扫视夜无边脸上每道伤疤。
她原本应该很好看的,否则不会伤成这样后还像个人,怕是早就丑成一张鬼都会被吓跑的脸了…是她自己弄的?还是被别人弄的?
秋水实在太疲乏,而且这样不轻不重的拥抱令他感到安适,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便阖眼睡去,也不知睽违多久没能如此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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