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的病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日渐消瘦的身躯也很难让人自欺欺人地期待她会痊愈,但是乔之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姜永望操办好了后事。
乔之的外公早年蒙受社会浪潮的阴霾郁郁而终,许多亲戚从那时起便已不再来往,所以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他们夫妻俩平日里交往的街坊邻居。
葬礼这天江临下了场大雨,阴云密布,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湿气。
乔之坐在角落里,眼见着前来吊唁的宾客急匆匆地赶来,在檐下收起雨伞,又将伞丢入门口的塑料筐里,然后再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带进屋内——就仿佛设定好的程序,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人群在低声交谈着,但是她听不清。
屋内开着几盏白晃晃的灯,灵堂里人来人往,但她看不清。
乔之抬头,视线穿过灰暗的模糊色,抵达灵堂正中间挂着的的黑白相片。照片里的乔希笑容洋溢,眉眼弯弯的样子是十足的灿烂。乔之眨了眨眼,恍惚间感觉乔希正对着她笑。
姜永望一个人忙前忙后,乔之只是呆坐着。
来吊唁的人有不少都是头一次见她,私下打听才知道乔希原来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乔希生前的人缘好,因此不少素昧平生的人也主动来安慰乔之。
虽是好心,却是在不断重提母亲已死的事实。乔之如跌入大海,咸涩的水灌了她满怀,胀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蓦地起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推门而出。
雨下得很大,她没有带伞。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身上,砸出气球吹爆的声响,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也在自己的胸腔炸开了。
乔之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雨雾氤氲,她看不清去路。
两股热流混在冰冷的雨水里,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乔之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不是雨模糊了视野,是眼泪早就决堤。
她本以为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这淡薄的母女情,乔希从来就没期待过她、选择过她,她为什么要为她的离去难过?
可是想起她的数十年如一日的笑脸、她不合时宜的那些玩笑,还有她心血来潮的问候与关心,乔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乔乔。”
头顶的雨忽然不见,只有脸颊的雨还在降落。乔之回头,看见何舟泽正为她撑起伞。
他身后的雨幕闪动着灰白色调,再一眼便看见他微蹙的眉头里写满了关切。
何舟泽见她浑身湿漉漉,晶莹的眼睛泛着红。他心疼地想拥她入怀,最终还是轻声道:“乔乔,先上车吧。小心感冒。”
乔之跟着上了车。
她不是一个轻易露出脆弱面的人,但这些日子里仅有的两次的落泪,竟然都是在这个地方。上次因为亲手推开了他,今天因为一段亲缘的湮灭。
何舟泽没追问她为何如此失神落魄,心中有所猜想,却不忍揭她伤疤。他为她擦去簌簌落下的眼泪,安静地为她打造一个可以尽情流泪的场所。
他恰到好处的关心,让她不至于太过狼狈。
乔之流尽了泪,但还是不住地抽噎:“她怎么能一次都不为我留下。”
她转头看向窗外,车玻璃上是一道又一道的雨痕。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三言两语,何舟泽便明白了一切。
乔之自小由外婆抚养长大,她与母亲并不住在一起,关系看起来并不亲密。但是何舟泽知道母亲在乔之心中的分量,远比她表现出来得要重要得多。
他见过乔希两次。
第一次是在大学。
那天他和乔之一起去公园里看樱花。樱花开得盛大,乔之站在纷飞的花瓣里浅笑,他正准备按下快门时,却见她的笑容在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女人身上。
何舟泽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对方也看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
“乔乔,好巧!”女人的嘴角含笑,说话的语气很亲昵。
何舟泽见她与乔之颇为相似的长相,当即便猜出了她的身份。他主动打了个招呼:“阿姨好,我是乔乔的男朋友何舟泽。”
乔希闻言惊喜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笑言:“是小何呀!我听乔乔的外婆提起过你。”
他点头应好,余光却见乔之的神情比平日更加紧绷。
“你怎么在这?”声音也紧绷着。
乔之的性格虽然不热络,但待人一向温和礼貌,即便再不喜欢的人,也会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何舟泽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浑身戒备的模样。
乔希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男人,道:“我和你姜叔叔一起来看樱花呀!”
说完又热情地提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还是第一次见小何呢!”
何舟泽握紧了乔之的手,发现她的微微颤抖。他以为她会拒绝,却不想她重重地点头:“……可以。”
她成了一只刺猬,又忍不住要给对方看一看自己柔软的肚皮。
那天乔希给何舟泽留下的是热情、活泼的印象,即便有八分相似的脸,她与乔之完全是两类人。
再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他悄悄探访了卧病在床的乔希。
多年前那个浑身散发着生机的女人已经瘦骨嶙峋,她抓着他的手,拜托他好好照顾乔之,别留她一人。
那时何舟泽才知道,原来乔之的外婆早已离世。
乔之还在抽泣着,她的双眼通红,像破碎的红水晶,让人看得心碎。
她垂眸道:“何舟泽,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何舟泽伸手轻轻抱住她,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乔乔,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乔之埋在何舟泽宽大的肩头,咬牙想忍住流泪的冲动,身子不住地轻颤着。他们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此刻她却有些舍不得放开他,贪恋这一点依靠。
“想哭就哭吧。你不用永远坚强。”何舟泽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圈住她的手臂紧了紧。
听见这话,乔之刚止住的眼泪又奔流而下,就如车外如瀑的雨。
她低声呜咽着,完全卸下了防备。半晌,她的泪水就濡湿了何舟泽的肩头。
待她哭累了,何舟泽才轻轻放开她。他拂去她眼角坠着的泪珠,声音还是很轻柔:“先回家换个衣服吧,淋了雨容易生病。”
-
何舟泽上回来过一次,对乔之家中的陈设记得清清楚楚。他熟门熟路地煮好姜汤,见乔之正失神地跌坐在沙发上。
她刚换好衣服,头上正盖了条毛巾,手上却没有动作。
何舟泽端着姜汤走过去,盯着她喝下一整碗,忽然发现她的发梢还挂着水珠。
他隔着毛巾揉了揉她的头发,又细致地吸干水分。
“有吹风机吗?”
乔之的眼睛空洞,显然还没缓过神来。何舟泽又低下身来哄她:“吹风机在哪?我替你吹一吹头发,小心头疼。”
他一直记得她体寒,经期头两天都会痛,最经不起寒气入体。
乔之伸手指了个地方,何舟泽去而复返,安静地替她吹干头发。
吹风机发出“呼呼”的鼓风声,暖风拂过,何舟泽的手指轻柔地越过她的头皮,乔之逐渐清醒过来。
她按住何舟泽的手,转过头撞入他向来明亮的眼眸。她忽地慌神,低下头道:“……我自己来吧。”
何舟泽拨开她的手,又重新打开了吹风机,声音混在风声里:“我来吧,快好了。”
乔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想到他递过来的伞、他的肩膀和拥抱,每一瞬都清晰。耳边分明有嘈杂的响动,但乔之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几分钟后,何舟泽收好吹风机,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乔之没有看他,只是低声道:“抱歉,又耽误了你的时间。”
何舟泽将她转过来,自然地抬手梳理她的头发:“没关系,今天本来就没有工作安排。”
乔之抬眼,再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就和多年前的那场雨一样没完没了,好像要替天下伤心人流尽眼泪。
乔之忽然出声:“外婆走的那天,也下了一样的雨。”
“后来我再也不喜欢雨天,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总是下雨的城市。还好圣地亚哥不怎么下雨。”
“可是这次,好像已经无处可逃了。”
无论在哪,她孤身一人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何舟泽向窗外投去视线,江临的雨总是不合时宜地下,尤其是夏天。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是我们毕业那年吗?”
乔之点头,低声“嗯”了一句。
于是何舟泽便了然了——原来是这样,所以那时他才没有等到她。
第一次去幸福小厨吃饭那天,他决心要和乔之说明一切。比起公司安排的所谓康庄大道,他更在乎这条路上有没有她在身边。
可是他在雨里站了一天又一天,三楼那间阳台上的花草都被雨浇得零落了,她也没有回来。
后来有一天,他隔着几层关系得知,乔之比原计划提早一个月出国。
她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不再有机会和她说上话——直到多年后的另一个雨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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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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