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里,天阴沉沉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着,覆盖在满街的大红灯笼上。
学校对面的一家老旧饭店门口拉着遮风帘子,店里开着的暖气让整个屋子热哄哄的,包间里的嘈杂声仿佛给店里的温度又抬升了几度。
“班长,咱们人到齐了吗?到齐了我可开吃咯!”
“好像就差许安之了。”说话的是一位穿着红色毛衣的女生,她一边说一边左右张望着,脸上被暖气烘得红扑扑的。
“许安之?纪律委员,你搞错了吧?”
“是啊,他不是每次班级聚会都没来过吗?”
“班长说他要来的。”红衣女生指着一旁正盯着手机打字的男生说。
于是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班长。
班长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黑色的眼镜眶,反复放大手机中的表格确认,“报名名单里是有他啊,但是现在扣扣联系不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消息,谁有他电话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安之又是个性子冷淡的人,慢慢地,大家就没什么联系了。
除了……
“时阳呢?”有人开口问,“当时你们不是玩得最好了么?天天形影不离的,应该还一直在联系吧?你问问他到哪儿了,就等他了。”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投向时阳,突然被叫名字的人慌忙地将目光从门帘处收回。
“我…”
时阳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蜷曲了几下,眼神里的落寞一闪而过,他扯了扯嘴角,强硬地挤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应声道,“我也…”
正当时阳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时,门口厚重的门帘被人撩开。
“抱歉,有事耽搁,来晚了。”声音有些清冷,冰冰凉凉的,让人想起屋外正在飘着的雪花。
屋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随后又立马沸腾起来。那瞬间就像回到了某个徬晚的自习课上,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同学们纷纷侧头看向教室门口,随后又放下心来重新转身聊天打闹。
同学们都在为许安之的到来热情欢呼。
可时阳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是全是嗡鸣声,整个人像是溺水了一般,连呼吸都困难,只有眼睛本能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衣,笔直的西装裤,衬得人身材修长,只是单薄的穿着让这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更冷了几分。
他拍了拍肩头的雪,往房间里扫了一眼,衣角的两片雪花挂在布料上将落未落,最后在暖气的包裹下化作一颗水珠。
“正说着呢,你就到了。”
“是啊,来得正是时候。”
许安之当年在学校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学校的名人榜上至今都还有他的照片,他的到来让大伙的热情又推上了一个高度。
但此起彼伏的讨论和寒暄传到时阳的耳朵里却变得模糊又遥远,直到他看见班长招了招手,又指着他身旁的空位对许安之说,“老惯例,你就坐时阳旁边吧。”
一句话,将时阳强行拉出水面,他愣愣地看着许安之。
看见对方撇了他一眼又毫无波澜的移开了视线,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又迈着步子缓缓的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时阳眼眶发酸得紧,在许安之坐过来的那一刻,他慌忙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手指抓着大腿布料捏紧了又松开。
房间不大,来的同学又多,只剩这一个空座了,许安之大概别无选择。
包间里的话题换了一轮又一轮,时阳始终低垂着脑袋,不敢再往身旁多看一眼,但耳朵却灵敏地没放过一句有关许安之的话。
许安之大学是在南城A大读的。
许安之在大学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
许安之以优秀毕业生毕业。
许安之…
.....
“时阳?”
时阳猛地回过神来,“啊?”
“你发什么呆呢?叫你都听不见,你的大画家梦实现得怎么样了?”
“你当初那么努力的考南城A大,好不容易考上了,最后怎么听说你没去读?”
目光再次齐聚到时阳身上,许安之也看向了他,目光里含着和大家一样探究意味,陌生得好似不曾认识过。
“我…”
时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临时计划有变,改其它选择了。”时阳只好含糊地一句带过。
“那你现在还在画吗?”
“没。”时阳摇摇头,强迫自己嘴角弯起一个不算明显的弧度,“没画了。”
许安之闻言悄无声息地皱了皱眉头。
“这样啊…”同学的语气里含着惋惜,像是在回忆,“你当时的画技是真的很牛啊…”
“就算有更好的选择了,那你也提前吱一声啊,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说话的人是个瘦高个,说话一顿一顿,语调有些飘忽,像是已经有个七八分醉,“连个音信也不留,当时安哥满世界找你都找不到,读书的时候还说把人当家人…”
身边的人一听话头不对,连忙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别说了。
“拉我干嘛?”杨江反应迟钝。
许安之眉头皱得更深了,原本就冷冰冰的气质显得更加寒气逼人。
“杨江,你喝多了。”
时阳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许安之是不是生气了?
他垂着眼,双手捏了捏椅子角,捏得手心通红,又去端身前的茶杯。
杨江闻言愣了愣,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是有点喝多了哈,今天高兴喝过头了,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第二杯敬时阳,算是赔不是了,你别介意。”
“不,不用……”时阳连忙摆手。
可对方举着酒杯执意要敬时阳。
时阳偏头看了看许安之,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习惯性地将求助的目光递给对方。
可许安之自从刚刚开口阻止杨江后便收回了目光,自顾自的吃起了菜来,没再看时阳一眼。
时阳眨巴了一下起了湿意的眼睛,咬咬牙,还是接过了这杯酒,仰头喝下了。
大概所有人都忘了时阳“酒量惊人”,三杯必倒。
但许安之不该忘,这是他当初亲自给时阳定下的量。
这已经是时阳今天喝下的第三杯了。
—
天渐渐暗下去,包间里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席,同学聚会到此结束。
“醒醒,时阳。”
“该回家了。”何东推了推趴在桌子上的人,对方迷迷糊糊地挠了挠耳朵,侧头换了个方向,继续睡了过去。
何东摊开手无奈地看了看杨江和许安之,“怎么办?”
其他同学都已经离开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和班长。
班长说,“你们谁有他家的地址吗?”
杨江摇摇头,“以前倒知道,现在……不知道他搬去哪儿住了。”
“那现在怎么办?”
“好吵…”
时阳伸手捂住自己露在外面的一只耳朵,声音含着抱怨的语气。
几个人一时之间都安静下来偏头去看趴在桌上的人。
此时此刻,在这个安静了一晚上的人身上,他们终于再次看见了当年那个娇气小少爷的影子。
许安之更是愣在了原地。
时阳嘴角微撇,脸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被暖气哄的还是被酒熏的。许安之望着他出神,思绪不知道跑到了那里。
“实在不行,我先带他去我哪儿住吧,等他明天自己酒醒了就知道了。”
班长越过何东要去扶起时阳,手刚伸出去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许安之终于说话了,开口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还是我来吧。”
许安之这人就这样,可能是高冷的气质和早熟的性子,加上成绩优异,他从读书那会儿就是同学们的主心骨,连班长很多时候也愿意听他的意见。
班长望了望他,又看了看时阳,虽然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俩人似乎没怎么说话,但他们读书的时候就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把人交给许安之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也行,那就麻烦你照顾一下他了。”
“你…”何东看着许安之,面露担忧,“你行吗?要不让他去我哪儿?”
“不用。”
何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点头,“行,那我不管你们了,我先撤了?”
“嗯。”
等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包间里只剩下时阳与许安之俩人。
许安之默默地坐回椅子上,在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刁在嘴里,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又散开,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影看起来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直到一根烟燃尽,他才站起身拍掉落在身上的烟灰,将大衣搭在了时阳的身上,又弯腰将人背了起来。
身上的人被一番动静弄醒,半睁着眼睛迷蒙地看了看周围,“要去哪儿?”
声音听起来黏黏糊糊的,许安之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稳稳地背着人往前走。
临近年关,这边饭店的客人也多,附近的车位都被停满了,许安之的车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雪还在下,路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一步一个脚印。
树上挂着喜庆的迷彩灯,正一闪一闪地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给这样的雪夜掩去了几分苍茫。
时阳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都埋进大衣里,身前宽大的肩膀是雪夜里唯一的温暖源,他忍不住又收紧了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可能当真是醉迷糊了,时阳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年,那个喝醉酒后被许安之背回家的那个晚上。
那天的雪和今天一样大,在一盏盏路灯下飘扬着,漂亮极了。那天的肩膀也很温暖,只是更清瘦些。
这样的场景让人觉得这些年的种种仿佛都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大家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还能和许安之说好多好多话。
“许,安,之…”
时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后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滴进了许安之的脖颈,许安之脚下一顿,愣在了原地。
他侧过脑袋,耳朵贴近,等了好久都没再听见任何动静,好似刚才那一声不过是他的幻听,脖颈的那一瞬的冰凉也不过是刚好有一片雪花飘进衣领。
许安之重新迈开步子继续往停车的方向走,可脑海里的声音却是一点也没停。
“许安之~”
“许安之!”
“安之…”
有的尾音上扬,有的托着调子像是撒娇,有的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每一个声音都来自于背上的人。
那是少年时候的时阳,那时的他们还没隔着这漫长的六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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