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四月旬日春蒐,闻清许最惦记的还是初四清明。
上半日要随圣上往太庙行清明祭,待祭祀完毕已是天光黯淡之时。
谢知仪并非奉恩侯府血脉,她又无亲人在世,烧纸一事便只有闻清许来做。
他此生从未想过要给谁烧纸。
闻世璋该死,在下面过得苦些也是应该。
他娘对他又算不上好,替她报过仇便已是报了生恩。
想不到如今竟是要给结发妻子烧。
谢知仪的坟在翠竹庵后山一块风水宝地,想来她不愿将坟落在闻家,也定是不愿落在谢家。
所以他索性将地方选在翠竹庵,起码此处也算是她自己点过头愿意去的。
双膝跪地的玄袍男人怀中抱着个被浅青褓衣包得严实的白净娃娃。
玄色虎头帽扣在小脑袋上,阿圆眨巴着眼睛看自己面色凝重的爹爹。
面前黄纸烧得正旺,灼人火焰烁动着,纸灰翻飞,像细雪般落在他肩头。
大半年光阴一晃而过,闻清许却仍是总会忘记谢知仪已然不在人世。
直到再次亲眼瞧见刻着她名姓的石碑。
他来得少。
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好似只要不亲眼再见到这轻易隔了阴阳两界的石碑,谢知仪就还活着。
火焰灼得面上发热,闻清许将阿圆往后抱了抱,憋闷多日的酸涩同铺天盖地的思念齐齐翻涌上来,还未开口,便先润湿了眼眶。
他喉间干得说不出话,只抿着唇为她烧纸。
橘黄火光在黯淡暮色里闪动,忽明忽暗地掠过男人侧脸。
闻清许低垂着眼,浓密睫毛在火光映照中投下浅浅阴影,眸底映着那簇燃烧的火焰,明明灭灭。
他想说的太多,却不知该从何讲起,又怕谢知仪真能听到,怕她听了之后更恼,又怕她听不到,怕她倔强着连纸钱都不愿用他的。
可她初次做鬼,正是与阿圆一般大的年纪,如何在那边立足?
阿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灰,她咿呀一声,伸了肉乎乎的小爪子便去捉,被涎水沾得亮晶晶的小嘴张着,露出两颗小米粒般大小的下牙。
闻清许握住她不及野杏大的拳头,侧过脸低声道:“莫要扰了你娘清净。”
他带了不少黄白纸,不仅给谢知仪烧的有,给顾家人也烧了些。
静静看着那黄纸在火焰中蜷缩成灰,他心口仍是空洞着发疼,可这憋闷无处发泄,也无法缓解,甚至越想越觉着疼。
万千寻不到出路的思绪最终化作一句,都是他咎由自取。
四月旬日的春蒐之礼开始的时辰早,闻清许比上朝时还要起得早些,那时阿圆已是喝过第二回羊乳睡下,他便带着钟宣出了门。
圣上卯时便要携文武百官自正阳门赶赴南苑,身为臣子,自然要提早一个时辰过去候着以便随行。
夜色浓重,着赤罗朝服的男人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闻清许乌发一丝不苟地束着,他生来相貌便是上乘,如此一收拾瞧着便更是玉质金相唇若涂朱,只是眼下淡青削弱了那份凌厉贵气,让他多了几分羸弱病态之美。
生的是公子相,操的却是老爷心。
他双眸合着,平静面色下却是在忧心府里那个正是处在闹人年纪的小人儿。
这三日由乳母陪阿圆睡,不知她能否习惯。
闻清许觉浅,有时阿圆只是睡梦时小哼一声他都能听见,就怕乳母睡得熟,等到阿圆扯着嗓子哭才能听得见。
应是不会,阿圆身边还有钟苓守着,便是钟苓听不见,其他两个守夜的侍女也该听得见。
心中思绪烦乱,府里尚未出什么乱子,他倒先失了分寸。
倒还真是关心则乱。
辘辘行进的马车停下,钟宣声音自帘外传来,“大人,到宫门了。”
压下心中多余担忧,闻清许敛住眸中神色,这才往外出。
正阳门外百官云集,都是在等。
当今圣上仁慈,却也最忌讳结党营私,因此等在宫门外着各色官服的臣子们和守军都只独身站着。
闻清许视线静静落在不远处朱红宫墙上。
或许这回能给阿圆捉个玩意儿回府。
不过她总是吃手,吃完了又去摸金缕,弄得金缕毛发一缕一缕的,她自己手上也不干净,若非有人盯着,她就要将脏手又塞回口中去。
眼前已然浮现那画面,闻清许没忍住皱了眉,一番思索后还是决定不给她带了。
虽说阿圆惊喜的小模样可爱极了,某些微表情简直是同谢知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还是罢了。
有金缕一只小猫哄她就足够了。
接近卯时宫门内因着数量巨大而显得震撼异常的马蹄声靠近,宫门大开时朝臣齐齐跪伏下来,乌泱泱跪倒一片。
这便是会和了。
此行至南苑约莫要两个时辰,到南苑后还要祭祀阅兵,真正开猎便是辰时。
闻清许身为文官则行在队伍中段,中后段是随行女眷,而圣上同祝恭均等在前。
这些日子祝恭均安分得过头,除去之前查到的,这些日子竟是并无收获。
他沉了沉目光,静静在想。
圣上对这位先天不足的胞弟可谓是宠信有加,舞弊案一事都未能撼动他分毫。
当年顾家家产充公后第二年夏末江南便发了水患,那笔赈灾款比起顾家家产只多不少,他派人查过,地方赈灾册从灾情、田庄毁损数量、赈济钱粮发放、灾民名册到施粥情况等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甚至因着水患,初即位的圣上还减免了当地赋税。
可他查到的,江南当年水患只是堤坝溃堤,受灾范围远不及上报所述范围。
甚至就连赋税都是照常征收。
近七万两赈灾银不知去向。
此事事关重大,他在等,等祝恭均露出端倪的那日。
东边有金光破开夜色,闻清许敛眸看自己握住缰绳的指,他忍不住想,若是谢知仪在会如何。
他们可以共乘一骑,就像在小青山重逢那日。
可他太蠢太傲慢,将能与她好好相处的日子都用来缠磨着她厮混。
若非如此,谢知仪又怎会在喝了避子汤的情况下有孕。
罢了。
后悔也无用。
他这般想着,心底涩痛却仍是半分不减。
闻清许又有些思念女儿,他瞧阿圆,总觉着像是在看谢知仪年岁尚小的时候,因此也对阿圆多了几分纵容。
她已能含糊不清地说上几个词句,大多都是不字开头,譬如她不想喝羊乳时便会将脸一扭然后扑腾着手说不。
想到女儿,男人平静假面总算不自觉流露出些柔和真情来。
阿圆这会儿还睡着。
闻清许身量生得不像是文臣倒像是武将,端着上身在骏马上一坐,在一众绯红袍衣中好似鹤立鸡群。
再加之身旁有人谈论,便是谢知仪不想注意都难。
淡青披风裹在身上挡住迎面而来的凉风,她如今长相变了些,曾经圆润明亮的杏眸变作眼尾上挑的偏狭长眼眸,原本高挺鼻梁处微微隆起小小一处,视觉上瞧着明艳张扬了不少,唯一变化不大的便是嘴唇。
她睨了眼前面高坐马上的男人便飞速挪开视线。
他们打过照面,单是看一眼他生人勿近的面色谢知仪便知从今往后再也不必担心闻清许过来纠缠她。
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她尽量避着他活动。
况且祝恭均那边还需要她尽心尽力地前后伺候着,这三日她安心呆在他边上扮乖便是。
皇家不管是狩猎还是阅兵都要先祭祀,一祭天地,二祭先祖,三为百姓祈福,一套流程下来谢知仪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
总算熬到辰时,她牵着马匹往祝恭均那处去。
祝恭均的马匹经过特殊训练,连马鞍都是特制的,他只需胳膊发力便能控制马匹,只是下马时需要侍卫协助。
这种时候他不会轻易叫人瞧见,谢知仪入府月余一回都不曾见过他受困于腿疾而面露难色的模样,如今搬出王府更是没什么机会看见。
“父王,女儿与您一道可好?”她仰着脸,却因着刺目阳光而微微眯起眼,瞧着像只讨巧的小狐。
“无妨,你只管随她们去玩便是,本王身旁有人伺候着,去罢。”身着蟒袍的和蔼男子摆摆手,瞧着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谢知仪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祝知微在等。
她只好福身行礼,“好罢,待用晚膳时女儿再来陪您。”
祝知微刚出小月子不好骑快马,恰好谢知仪对此类活动也并无太大兴致,于是两人只带着侍卫骑马在密林边缘溜达。
谢知仪便向她讨教祝恭均从前喜好。
“呃,皇叔深居简出,我倒是很少同他相处,不过你这些日子应该是摸索出来不少才是。”
“确实,不过不多。”
“皇叔未曾娶妻,你又是他唯一的子嗣,何必忧心这些,况且他对你不是很好?”
祝知微冲她眨眼狡黠一笑,谢知仪便知晓她说的是前些日子那几个小倌之事。
她还未回话,便见祝知微面色微微一变,她下意识捂住胸口勉强笑了下,“我身子忽有些不适,你先逛逛,别太往深处去。”
谢知仪本欲陪她回去,忽然反应过来此事不大好作陪,她便点点头,自己骑马往前继续走。
南苑原本是块极大的密林,后来圈作皇家狩猎用地,还砍了不少杂木,但视野仍是有些不大开阔。
此处飞禽不多,但据祝知微说有专人养殖了禽类投放进来,让她只管放心打便是。
因此当谢知仪瞧见那只扑腾半天勉强离地欲往上飞的孤雁时便没忍住动了手。
轻弓被她蓄力拉成满月状。
谢知仪瞄得很准,轻轻松指,那箭便破风般直直往前射出。
只是她还是缺了经验,箭矢破风声将那孤雁惊动,猛一振翅便脱了射程。
孤雁飞开了,箭矢却没停,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叶后竟是直直冒出个骑马的玄衣男子。
这不长眼的箭竟是直直朝他脑袋射去。
四周一片寂静,谢知仪耳边甚至只能听见箭矢破风声和自己极重的心跳声。
“小心箭!”
她心下一紧,叫破了嗓子也泄出几丝药效压制下的原音。
却对上双熟悉的冰冷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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